九月初升的太阳照耀着定土城,城外广袤的土地,一片青苗,田间都是锄草的人。罗纱织直起腰,对落在后面的女儿定野说:“小野,回家吃早饭吧,要不上学该迟到了。”定野说:“妈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天。”罗纱织说:“是吗?那也该吃了早饭在家温习。”定野说:“我哥今天回来吗?”罗纱织说:“冥界大难,定土城凡是通冥的人都在冥界,一时回不来。”定野说:“真想到冥界看看呢,听起来广阔瑰丽、生机勃发的另一个世界。”罗纱织说:“每个不同的世界都有一定法则,因此各有各的难言之苦。你哥总是看到世界美好的一面,危难与丑恶在他嘴里总是轻描淡写,难免误导你,倘若让他描述一下现世,他也会说的美不胜收。”定野说:“我没觉得现世有什么不好,只是有点好奇而已。”看一眼罗纱织,只见罗纱织拧着眉,似有隐忧,问:“妈,这次很危险吗?”罗纱织说:“听说要有大战呢。”定野说:“凭咱们定家的实力,他们都会平安无事的。”罗纱织说:“越有实力,肩上的担子越重。”定野见自己未能安慰反而惹的母亲更担忧了,即闭了嘴。
东冥所有的人都投入到重建架构的工程中去,忙的四脚朝天。定土城的人负责阳明洞,方圆八百里的冥界迷魂阵,烟幕迷蒙中迂回曲折的路引连绵不绝,各种符咒当道,接引的人魂,分叉的路口,望不见尽头的前途,不知所终的命运。定礼占了一个符坑,看到坑底一个灵魂隐约可见,平旷的广阔背景上一个健硕挺拔的身影,有点象二哥定义,但不是,正在琢磨是谁,似乎这般熟悉,又确实不认识。猛然想起巴山入主镇幽庭之事,一定已经遍传冥界,冥界架构基础整体重生,都是自然冥道,新冥道牵连不上,必定要找镇幽庭去想办法,那个巴山就危险了。想到这里,定礼去找大哥定信,定信正在忙不过来,定礼抓住定信,说:“大哥,我担心镇幽庭,去看看。”定信偏头一闪念,说:“去吧。”
定礼先到了边界山北坡的东冥镇幽庭,三十棵把门风的白桃树,枝繁叶茂,结着桃子,二十几个灵魂蹲在桃树上,摇着响魂铃。树后一片空地上,奇形怪状、盘根错节的拱着一片桃树根,高半米以下,地面上翻着些新土。定礼问一个灵魂:“这些树根是什么时候上来的?”灵魂答:“五天前的子时。”定礼问:“之前有什么人来过?”灵魂答:“一只红毛乌龟驮着个年轻男子从天而降,一夜之间,在此地共按下了八千部阴动符。”定礼点点头,说:“果然不是个省油的灯啊。”又问:“符在哪里?”灵魂答:“这话你不该问。”
定礼说:“怎么?已然无迹可循了吗?”灵魂答:“不是无迹可循,而是显而易见。冥界旧有架构全面坍塌,新生架构基础,各冥忙的脚朝天,仍然跟不上,都是拜这位小爷所赐。那符贯彻的越彻底,越是什么都留不下,只有无边法力,润物无声。”定礼说:“小小年纪居然有如此境界,面对这样的大场面,举重若轻,稳如盘石,滴水不漏。”灵魂说:“那小爷眼神空灵,有如明镜,看似不会动,却动如脱兔,敏捷矫健,令人叹为观止。”定礼说:“如今五冥都象他抽打的陀螺一样疯狂的旋转,他应该闲下来了吧。”灵魂说:“他本尊应该在山那边的南冥镇幽庭息驾。”
定礼翻过了边界山,来到南坡,心里并不急着要见这位一出道就大手笔的新传奇。不紧不慢的放眼望去,一丛桂花树,都有十来米高大,风姿飘逸,碧枝绿叶,正是花开时节,灿如秋月,飘香怡人。定礼不由的住了脚,落在树下,仰头看那花,不觉看的痴了。
十里之外,楚存雄在诵读石梁上的碑文,抑扬顿挫,起始只是他一个人在诵读,渐渐声音多起来,犹如千万人在诵读,万年前的声音又被激发出来,还有清越的凿石声。巴山从地下冒了出来,手里一柄熠熠生辉的长木剑,还有那五只乌龟。被震动的不只有巴山还有十里外的定礼,定礼听了凭空里的诵读,如醍醐灌顶,即刻了悟。上到半空里,循着声音优游的走到镇幽庭,站在楚存雄等人身后,正赶上巴山从地里冒出来,巴山的眼光越过楚存雄等人和定礼四目相对,俱各坦荡自持,纯正笃定,颇有好感。定礼搭话道:“好一把剑。”巴山说:“才从暖因河得的。”定礼说:“此剑必定出自暖因河陈家,与我这把槐米剑同源。”巴山说:“此剑名槐角剑,确是陈家出品。”
定礼自然而然的站在那里,并未刻意站在巴山一边,也未靠前。楚存雄等当然知道他是来护卫巴山的,巴山却不知道,只当他也是和楚存雄一伙儿的,看一眼楚存雄,朗声说:“既然阁下能通篇诵读,想必明知这里的碑文是不能随便念的,幽冥震动,人魂惊惧。”楚存雄说:“我是西冥主楚存雄,请镇幽庭主出来,是有事请庭主玉成。”巴山说:“无非是新冥道嫁接自然冥道的事,让我给开个路。”楚存雄说:“是。”巴山说:“其实我不能,因为这是自然造化,我只是顺应,并无擅专的能力,有也不能,因为我不愿意。”楚存雄说:“人魂生存不是靠你的施与,而是他们自身的争取,你身居要位,只要给他们搭建争取的平台就可以了,放任自流的老观念可不行,要引入竞争机制,这样人魂才能激发潜能,力争上游,整体素质才能提高,金子是对勤奋的人最实在的奖励机制。”巴山说:“你说的太多,我没听。”
楚存雄说:“如果你不能给新冥道搭桥,那我就自己动手了。”巴山冷冷的说:“我不信你能入镇幽庭内庭。”楚存雄说:“试试看。”一挥长杆大砍刀淀拓,照着其中一只蓝毛乌龟就劈下去。蓝毛乌龟一缩头,刀扑的劈在巴山垫在龟甲的剑上。楚存雄心里一沉,用刀贴着巴山的剑直撩巴山的头盖骨。巴山的剑清奇飘洒,却不敌楚存雄的刀劲健雄浑。宋净平忍不住赞道:“迄今为止,我见过最美的剑法,竟然出自这么一个毛头小子之手。当真是灵中之灵,神秀非常啊。”徐缓州说:“怪不得他还未出道,冥主已经对他赞赏有加。”宋净平说:“冥主是怎么知道他的?”徐缓州说:“一个人如果特别关注什么,自然会有因缘遇到。冥主不是一直盯着镇幽庭吗?翻来覆去测了多少回,盘英石碎,巴山出世恐怕早已是冥主胸中事,没人比冥主更熟悉这里。”宋净平说:“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找个新冥道的人取代巴山?”徐缓州说:“巴山是天命,没人能取代,诚如巴山所说,一般人连镇幽庭内庭都进不了。还有那些碑文,即便是冥主也没办法刻下一个字。”
楚存雄和巴山在五只乌龟的背上较量,徐缓州和宋净平在一边闲话,定礼静静的观战。眼看楚存雄一刀砍在黄毛乌龟的背上,那乌龟一缩头,中央那块龟甲卡拉一声翻着飞起来,冲出一道黄灿灿的光芒陡然万丈。巴山左眼珠子忽的张的象一个水缸,楚存雄刚要进入巴山的瞳孔。脑后一凉,反手一刀就势转身,定礼的剑已经到了,同时一脚把翻出的龟甲踩回龟背。巴山捂着恢复原状的眼睛,与定礼一同对付楚存雄。徐缓州和宋净平一看定礼上了,上前接过巴山,这样就是定礼单挑楚存雄。
定礼之前与楚存雄共战十场,都是与何劲联手。何劲和定礼的功力十几年来已经登峰造极,无奈楚存雄更造极,得益于龙符贝叶经的启示,楚存雄具备了一种不断提高的身体和精神机制,始终高于定礼和何劲。三人最后一场对决时,几乎平手,但是只是几乎,仍未达到,更未超过。如今定礼单独面对没有退路的楚存雄,想他必然孤注一掷,所以一开始就毫无保留,极尽所能。
楚存雄没有退路,定礼也就没有了退路。有何劲时是不相上下,双方都可全身而退;没何劲时,楚存雄和定礼一交手,就都明白这是生死相搏,没有余暇也没有余地,脱离了控制,没有了拿捏,彻头彻尾的两只猛兽。天那样的蓝,山青水秀。
当楚存雄那一刀劈下,似乎什么也没有碰到,只看到刀尖压在一朵雏菊上,天空里满是灵珍如云般叶子的幻影,爆裂开,下起一场粉红的大雨,天地浇了一个透。面前的定礼已经不见,楚存雄知道一切已经结束,他没有留下尸骨,也不知魂归何处。
巴山和徐缓州、宋净平激战正酣,楚存雄从后面一扯巴山的后衣领,撕开他的后背,提刀往里就插,却插不动,定睛一看,被一柄长木剑的剑帮顶着,楚存雄认得,是槐米剑。定礼的灵魂在巴山的腔里横着槐米剑把楚存雄的刀直封出来,那种力道让楚存雄吃惊:定礼已经超越了自己,死亡令他的灵魂飞升,打破了一切障碍,已达化境。定礼随剑从战斗的巴山后背出来,掩盖上巴山的后背,对楚存雄说:“你我的战斗刚刚开始。”楚存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又一个真正的英灵。
第一次,楚存雄心里升起一种迷茫没底的感觉。定礼的剑说明了一切,任楚存雄的刀再凌厉广大,也翻不出定礼的剑光笼罩。巴山已知定礼的灵魂进入了自己的灵魂,即进入了镇幽庭内庭,知道他跟自己一样也是镇幽庭的主人,是天然伙伴。抖剑逼退徐缓州和宋净平,与定礼背靠背,两眼放光,高兴的问:“哥哥大名?我叫巴山。”定礼说:“我叫定礼,以后一起啊。”巴山说:“知道。”楚存雄一看取胜无望,拖着刀翻出战局,举刀向刻着碑文的石梁劈过去,定礼紧跟着挡住。楚存雄一掉头,退出十来米,两臂酥麻,咬紧牙关,说一句:“我们走。”
东冥架构重建告一段落,大家刚喘口气,只见天空里满天都是灵珍幻影,爆裂之后,是一场粉红大雨,五大灵珍的人都忐忑不安,即刻派人回各冥探望灵珍,人还没回,驻留各地的灵珍家已经来人禀告:原本脆弱的五大灵珍全面退化成小叶白杨。所有人心里都没了底,各大灵珍家的当家人都责无旁贷的要回家亲眼看一看,却不约而同的病倒,同在午夜子时命断,五大灵珍的其余人等相继失了通冥之身,成为现世凡骨。五大灵珍的人一看这光景,心知肚明:不用看也知道五大灵珍已不复存在,千年幽冥世家从此平凡。
罗纱织下意识的从田里直起腰,拢了拢鬓发,阳光正好,风轻轻的,向远处一望,只见千余人白花花的披麻戴孝,向这边走来,田里的人都往路边走,已经有站在路边询问的。罗纱织心里一沉,急忙也从田间向路边走,站在路边,一眼望见定信捧着公公定平山的牌位,旁边是定义和定澈。正在发傻,定澈过去扶住罗纱织,轻轻说:“回家再说。”
安置了定平山的灵位,晚饭罢,灯下,一家人坐在一起,沉默,罗纱织开了个头,说:“定灵珍已经褪化为小叶白杨,想必你们都知道了。”定信说:“从此没有幽冥灵珍世家了。”罗纱织说:“怎么讲?”定信说:“五大灵珍家的五大当家人都已经死在冥界,其余人等都被贬出冥界,是现世凡骨了,收起豪情,平淡度日吧。定土城在冥界也不会存在了,会成为现世一个隐瞒不了的实在市镇,等待被发现那天,上报临冬市编入现世序列。在这之前,我还代理城主。”罗纱织说:“东冥主怎么说?”定信说:“他打算将定土城作为东冥在现世设立的冥城,用掩符盖起来不让现世发现,其它那四灵珍城池也是。咱们五大灵珍的人都说不必了,五灵珍已经退出幽冥历史,不必强求依附,各自到现世讨生活去。基于我们对幽冥的熟悉,如果冥界有用的着我们的,我们必定责无旁贷。”罗纱织点头,忽的想起:“三弟呢?”定信说:“他去了南冥镇幽庭,这时候应该也退出冥界,到了现世,我已经告诉胡雅正,让他派人去接应镇幽庭主巴山,定礼应该不久就会回来吧。”
定澈说:“爸,我有种不好的预感,咱们至此便不追究是否适宜?难道说五大灵珍退出冥界只是因为镇幽庭之变?不错,之前是有褪化的迹象,可是这样咔嚓一下,五大灵珍即刻褪化干净,五大当家的都丧了命,几千通冥人被贬出冥界,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之前冥界里漫天灵珍幻影和那场蹊跷的粉红大雨又是怎么回事?咱们是不是让人算计了?固然有因缘尽一说,可是这样不明不白、逆来顺受如何让人心平?况且幽冥失去了五大灵珍,灭掉的灵魂得不到补充,错漏遗失,冥界架构虽新,奈何魂消?”定信说:“咱们已经出局了,什么都做不了,一切都交给何劲吧。”定义说:“什么都不做?这样太消极了吧?”定信说:“现时退一步,或有转机,顺其自然,随遇而安。”
何劲和云漠身上还是软的,每天都在碧海崖天里泡着,何劲感觉日子一直这样下去也不错。何劲把头沉在温泉水里,憋一口气,想过一会儿再把头伸上来,不提防童挽树一捏他的肩膀把他提起来撂到岸上,何劲倒吸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坐在岸上,两腿垂在水里,扭头看是童挽树,呵斥道:“死人了!”童挽树没吭声,何劲倒有几分意外,仔细看了看童挽树,一脸严肃、眼神异样。缓和了语气,说:“什么事?”看童挽树不说话,接着说:“我这样子,就是吃饭还行,其它的事不要指望我。”
童挽树轻声说:“胡二堂让我告诉你:定礼入主镇幽庭了。”何劲说:“哦?巴山呢?”童挽树说:“和巴山共主镇幽庭。”何劲说:“那也好吧,我就觉得单凭巴山那个愣小子不行,果然还有定礼。”童挽树说:“定礼的灵魂。”何劲疑惑道:“灵魂?身体呢?”童挽树说:“定礼死于楚存雄之手,灵魂入主镇幽庭了。五灵珍本来已经脆弱不堪,定礼一死,五灵珍时代即全面结束了。如今幽冥人心惶惶,大家虽然都不说什么,可是心里都凉了。”还想接着说,只见何劲直挺挺的栽到温泉水里去了。云漠一个人抬不动,童挽树跳下去,把何劲拖到岸上。点着何劲的胸膛,说:“定礼的灵魂在冥界已经打败了楚存雄,如今他是冥界第一人了。”看何劲不动,提着何劲的耳朵喊:“定礼已经是冥界第一人了,胡二堂说他必定临死前料理好了他的生前身后事,让你去问一问,我带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