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熟悉的房间里。
是的,在这个房间里,或许有过我和翠莲最为惬意的一段时光。
我是多么希望,在我睁开眼的那一刻,床边依然有她温柔的身影。然而……
房间里空无一人,悄无声息,除了我,和我的泪水。
等我再次从伤心之中恢复过来,大约已是将近黄昏时分。我忍着头昏,吃力的从床上爬起来,推开房门,外面是林冲家的院子。我想一定是泼皮们知道我在坟前守夜,一早去那里找我,见我昏倒在路上,便将我送回了林冲家里。
这时,他家那个伙夫听见响动,从厨房里出来。见我醒了,便说做些饭菜来给我吃。
我没有拒绝,却也只略微扒拉了几口。我丝毫没有一点食欲,但却需要体力,去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此时我还在思考着翠莲手里攥着的那朵牡丹花,它究竟来自何处?如果我能解开这条线索,或许就能抓住案情的关键。
正想着,那个伙夫一时又进屋来,说午间在院里捡到一个东西,大概是被人从院外扔进来的。主人既不在家,便把那个东西交给我。
那是一个用布包裹的木盒子,打开盒子,我结结实实被里边意想不到的物件惊呆了。
那盒子里不是别的,是一只青玉簪子和一张字条。那簪子虽然已经断成两截,但我仍然认得,就是翠莲时常佩戴的那支——事实上,也几乎是她唯一的首饰。
而那张字条上写的是:“欲见此人,今夜酉时正,五岳楼。”
看到这支簪子和这张字条,我吃惊之余,心里忽然感到无比的快慰。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不须我去追查,真凶竟自己找上门来了!
但是,他所说的“欲见此人”,指的难道就是簪子的主人——翠莲?如此说来,凶手并不知道翠莲的尸体已被发现,还想把她当做人质来引我上钩?
好!既然如此,说明我也早就卷入了这场阴谋。躲不过,不如就狭路相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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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的夜晚灯红酒绿、繁华如故,千门万户、歌舞升平,犹如一个十二世纪的东方不夜城。我又一次走在车如流水马如龙的马行街上,此时却倍感凄凉、形单影只。
绕过桑家瓦子向西行,经大庆门再向南去,五岳楼就在皇宫大内的南边不远处,东临景灵西宫和御街、北接尚书省,西抵延庆观,南面是驿亭都,可谓东京城里数一数二的顶级大酒楼。
我想凶手把见面地点定在这么个光天化日的公众场合,想必不是要在今夜直取我性命,很可能是另有打算,想要与我约谈。我在进入五岳楼之前,也提前看了看周遭的情形,似乎没有什么异常。
进去之后,只见楼上有个人在向我招手。我定睛一看,不是别人,竟是陆虞侯陆谦!心想难道他就是杀害翠莲的凶手?可是,他跟翠莲何仇何怨呢?
在走上楼去之前,我告诉自己,我需要保持足够的谨慎和冷静。在这个世界,尤其达官显贵比比皆是的京城里,我是个相当弱势的个体。没有揭开谜底之前,不管面对的是谁,我都不可轻易打草惊蛇。
陆谦见我来了,面带微笑招呼我进了一个包间。只不过那抹微笑,叫人不辨究竟是善意还是恶意。
我也不动声色,进去礼节性的拱手作了揖,在他下首坐了。
陆谦先开口道:“贤弟,多日不见,别来无恙?”
我笑一笑,说:“不知陆兄今日召唤小弟,有何贵干?”
陆谦也不忙回答,只拿起酒壶,给双方都倒上一杯酒,做一个“请”的手势。
我想今天既然是他陆谦请我来这里,就表示他多多少少与翠莲的命案有所联系。因此我担心那酒里有问题,只举杯等他先饮了,才把酒送入口中。
陆谦喝完又给满上一杯,此时才道:“听闻近日京城里出了件大事:林教头擅闯白虎堂,教开封府拿了,断了脊杖、刺了金印、配去沧州。果真如此?”
我说:“正是。陆兄想必公务繁忙,昨日不曾见你来为林教头送行。”
陆谦听了,摇头苦笑一声,道:“唉!非是陆谦不念私交,薄情寡义。实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我问:“陆兄此话怎讲?”
陆谦道:“你可知林冲遭此大祸,为因恶①了谁?”
我说:“如今满城皆知,小弟如何不知。若不是得罪了那高太尉,谁有这等手段。”
陆谦道:“贤弟既知是他,难道不知他是何人?也罢,你不是官场中人,不知这其间的利害。你道林冲实为白虎堂一事配去沧州?非也,非也!”
我说:“若非此事,莫不是前日高衙内调`戏林冲娘子不得,心下怀恨,另外设计陷害了林冲?”
陆谦忙做了个“小声”的手势,道:“贤弟,愚兄见你也是个晓事的人,不妨与你直说罢。自那日高衙内见了林冲娘子,勾她不得,便害了相思病,茶不思饭不想,每日只顾厮闹。高太尉年已五旬,又无亲生儿子,只这一个螟蛉之子,恐他有个好歹断了香火,如何不焦心?若林冲在一日,高衙内便一日不得好,因此高太尉终是动了杀心,必要置林冲于死地。如今他虽得众人周全,免了死罪,配去沧州,你道性命至此便得保全?依我看,便是配去三千里外琼州,横竖都是个死字!”
我听完没有作声,只等他下面的话。
陆谦又道:“贤弟啊,只怪愚兄事先不曾提点你,林冲之事你是万万管不得的。莫说是你,便是十个陆谦、百个陆谦,也救不得他去!”
我仍未作声,见他又来倒酒,便把门前的酒饮了,继续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陆谦也自饮一杯,随后把神情一沉,话题一转,道:“如今愚兄问你,你只老实说,翠莲这两日哪里去了?”
终于说到了关键,看来他果然与此事有重大干系!
我此时把身子向前一探,故作惊讶道:“莫非陆兄知道翠莲下落?!”
陆谦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贤弟,你实不该暗地里周全林冲,又让翠莲引着一众泼皮四处去说他的冤屈。高太尉是何许人也,此事如何不教他知晓?昨日一早已命人拿了翠莲,如今正囚在太尉府里。却不是你害了她?”
我听完,假装对此目瞪口呆,其实我心里却在想: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原来翠莲手里的那朵牡丹花,重点并不在于它是来自于谁家花园里,而在于它是来自于谁的帽子上!若我没记错,高衙内的混名不是叫作“花花太岁”吗?正因为他头上戴的帽子一侧,总插着一朵大红大紫的鲜花。此时我再细细一想——不错,那花正是洛阳牡丹!这么说,杀害翠莲的凶手,一定就是那个欺男霸女、无恶不作的高衙内无疑!翠莲在临终之前,正是用这样的方式为我锁定了真凶!
我一阵惊愕之余,道:“怪道我寻了两日,皆寻不见,原来……!如今翠莲如何?高太尉将她怎地了?”
陆谦道:“贤弟且放心,她暂无性命之忧。只不过……”
暂无性命之忧?好一个陆谦,看来你跟高氏父子果真是一路的!翠莲如今早已身赴九泉,并且尸骨未寒,你却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就说那天怎么见你和那个卖刀的汉子以及富安两人,在林冲家附近的巷子里交头接耳,原来你早被高俅收买了,成了帮助高衙内一同陷害林冲的爪牙!只不过,你如今又害到了我和翠莲的头上,这一步恐怕你是大错特错了!
我顿时对这人的戒心提高到了史无前例的顶点,但是表面却依然装作蒙在鼓里。问他道:“只不过什么?”
陆谦此时也把身体凑上前来,小声道:“还须你先助高衙内一臂之力,待到他称心如意之时,自是将翠莲还你之日。”
“什么!”我震惊道,“你莫不是要我趁着林冲不在,帮着那高衙内一起来霸占林冲娘子?”
陆谦道:“贤弟,你莫要误会,这怎会是我的计较?只不过高太尉知道你我有些交情,非命我前来传话,我不敢违抗罢了。”
我此前早见识过陆谦的聪明圆滑,只可惜很多聪明人到头来聪明反被聪明误,原因就在于他们总认为自己比任何人都要聪明。因此为了把戏演得逼真,逼真到让他觉得一切尽在掌握,我不禁对他骂道:“陆谦,好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亏得林冲视你为手足兄弟,他有难时你不来;如今他发配去了,你倒替高家来做说客,要将他娘子的清白也来玷污!”
陆谦听完,脸色也变了,冷笑两声道:“贤弟,话不是恁地说。正所谓识时务者为俊杰,切不要似有些人那般不识抬举,反而害了自家性命。你若是晓事时,遂了高衙内的意,便是解了高太尉燃眉之急。到那时,自有荣华富贵享之不尽。若不晓事,他便是皱皱眉毛,也教我等生不如死!”
我听完,站起来将衣袖一甩,厉声道:“不必多说!林教头待我不薄,我誓不行此不仁不义之事。告辞!”
说着转身就要走,谁知那陆谦在背后把桌子一拍,叫声:“慢着!”
我回过身,道:“怎么?高俅父子也要以‘莫须有’之罪,拿了我不成?”
陆谦此时也站起来,犀利质问道:“他便不拿你,你道你几时能见翠莲?”
我听完假作一怔,随后又义愤填膺道:“这皇城之中、天子脚下,竟没了王法?我等良民何罪之有,说拿便拿,说杀便杀,那南衙开封府莫非是高俅家的!”
陆谦听完哈哈大笑道:“开封府?如今那府尹相公姓滕不姓包!开封府若是事事皆能为民请命,那林冲如今为何却被刺配沧州?更何况你一介布衣,开封府为你伸冤,却硬生生开罪高太尉不成?”
我无言以对,半天也没说出一个字来。
陆谦见我似乎一下被他唬住了,表情又忽然一变,笑盈盈走过来拉了我的手,要我回去坐下。
我此时表面装作内心剧烈挣扎的样子,又坐了回去。其实心里在想:陆谦,你这无情无义、自以为是的小人,看你如何中我的计。等我结果了那高衙内,只怕你也活不过三五日!
那陆谦又好言好语道:“贤弟,常言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京城之中,富贵繁华是天下第一的去处,凶险叵测亦非别处可比。我等若是不识时务,在此当真容身不得。今日一个高太尉,明日一个蔡太师,后日一个童枢密,不期吃罪了哪一个都是离死不远。既如此,何必敬酒不吃吃罚酒,丢了官丢了钱财是小,如林冲一般家破人散、性命不保是大啊!贤弟今日须是听我一言,切莫一时意气用事,误了前程,害了自家性命,也害了你那未过门的娘子!”
我听完,继续假作纠结,一会一脸苦相的摇头,一会又拼命饮酒。
陆谦这人,大概对自己的说客本领深有自信,以为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已经说动了我。这时去他身旁一个包袱里取出一个布袋子,足有柚子那么大。里边发出叮叮当当金属碰撞的声响,咣当一声放在桌面上,又推到我面前。
我抬头不明就里看着他,犹如在问:这是何意?
陆谦道:“林冲如今发配沧州,这一去只怕再回不得东京来。贤弟在他家里居住,正可从中便宜行事。这里区区二百两银子,贤弟莫要嫌少。果能成事,救得高衙内相思之苦,高太尉那里必有重酬。那时高官厚禄、金银财帛,只怕你和翠莲一世也享之不尽!”
“是吗?”我心里暗暗冷笑道,“那我只能替翠莲谢谢你了!”
最终,我别无选择的样子,接过了那袋银两。
【作者注释】
①恶(wù):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