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似剪刀。
年事过后,天气回暖,凤翔城里大姑娘小媳妇的衣服也变得五颜六色,霎是喜人。
游伶在过了近两月的清闲日子后,终于被周瑾瑜周院长逮到,揪回书院干活儿了。
虽然学生们都还没回来,但是专门收藏名家乐谱的清韵阁里有很多曲谱需要分门别类的整理,阳光正好的时候还得搬出来晒晒。
用周院长的话说就是,林夫子那么大年纪了,你好意思让他一个人干这些活儿?
“院长说的都对!”为了显示自己尊老爱幼,游伶嬉皮笑脸的把林夫子送去喝茶歇息,自己承包了这些活儿。
于是,待武魇再回到白鹭书院,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阳光暖的刚好,院子里整整齐齐摆了十几排摊开的书册,自家夫子吊儿郎当的躺在芳文院的槐树下,翘着腿,身旁散落着数本曲谱,脸上还盖着一本,似乎是在午睡。
武魇的侍卫准备去叫他,却被武魇抬手拦下,他定定的看着前面那人,内心一片宁静。世上有那么多脏污不堪的事儿,但游夫子却总是那般干净、纯粹。
突然,一只不长眼的雀儿猛地蹦到了游伶盖在脸上的那本书上,看着爪子挺小,没想到还挺有力,一下子就把底下的人给蹬醒了。
游伶惊的坐了起来,书掉在地上,露出一张平平无奇的脸来,但那双灵动的眼睛却格外引人。辅一看是虚惊一场,他懒洋洋的打了个哈欠,认真思考要不要再躺回去。
武魇轻轻笑了下,然后开口道:“夫子!”
游伶循声望去,看到许久未见的学生,咧开嘴角:“小彦!”
武魇示意冯楚带着几个侍卫到外面候着,然后只身来到游伶跟前,盘腿坐下,和游伶平视:“夫子,好久不见。”
“小彦,是好久不见。”话一出口,游伶突然想到了什么,挠了挠头,然后说:“不对,这会儿应该叫四皇子殿下了吧。”
武魇愣了一下,无奈的耸了耸肩:“夫子都知道了啊,这也难怪,是战元帅告诉你的吧,听说...你已经是战元帅的私寮乐师了...没想到夫子不声不响的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
其实还有句话他没说出口,原本他想在恢复皇子身份后就请游伶当他的乐师的,没想到已经被人捷足先登...那人还是势单力薄的他绝对惹不起的,果然,目前的他还是太弱啊...武魇不甘心的攥了攥拳头。
游伶没有察觉他的异状,嘿嘿一乐:“你倒消息灵通,皇子就是不一般。”他虽口称皇子,但是态度还是与之前无二,好像眼前这人还是他的那个学生吴彦一般,这让武魇心头一热。
自打父王对他的态度转变后,很多人,尤其是那些狗奴才的态度简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有多么趾高气扬,现在就多么唯唯诺诺,前倨后恭的态度真是令人作呕。
既然这么恶心,那就得好好清理...想到这些人被清理的“美妙”场景,武魇感到一丝扭曲的快意。
果然,游夫子是不一样的。
“殿下这次突然回来,是有什么事吗?”游伶绝不会天真到武魇是为了回来叙旧的。
“实不相瞒,这次回来,是专程来寻夫子的。”武魇的身子突然坐正,语气也严肃起来,“夫子可能也知道,下月初三,也就是三月三,是我父王的四十岁生辰,按例,当在春晖园办百花宴。筵席上,宾客们要为父王呈递礼单,而皇子们,除了献上贺礼,还要为父王准备一个助兴的节目,最后,谁能哄得父王龙心大悦,不但能获得丰厚的赏赐,还能跟父王提一个请求...”
接下来的话,不用说,游伶也明白了,武魇准备的节目,必然和琴曲有关。他虽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惊讶,当时听闻大长公主一番话后,游伶不是没想过去找四皇子武魇,但却有些犹豫。
一来,他不能保证单凭一曲琴曲就讨得武王的欢心,二来,他也不想利用自己和“吴彦”的师生情谊,了解吴彦身世后,他清楚那是一个多么敏感的孩子。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不去找武魇,武魇竟然找上他来了。
“当然,不会让夫子白白辛苦一场,若能侥幸拔得头筹,让父王对我的印象改观,小彦定会帮夫子向父王和王后讨要神曲《思凡》。”
游伶更加吃惊:“你知道我在找《思凡》?”他略一思索,突然明白过来,“战霄去找过你?”
那日,战霄在听到笛音后应该就回来了,自己和大长公主的谈话被他听去也不奇怪。
战霄啊...
“夫子果然聪慧。”武魇点点头,嘴里却突然一股苦涩,夫子竟然已经对他直呼其名了,看来两人的关系比自己想象的更加亲密。
“为什么找我?这凤翔城里比我名头大的乐师可多了去了。”游伶突然想起了赵酩阳,估计乐魁大人这会儿会非常抢手。
“他们若能见识到游夫子的琴艺,就知道字儿该怎么写了?”
“什么字儿?”游伶没反应过来。
“浪得虚名!”武魇一字一顿的说。
游伶被逗乐了,最近听了好几遍这话啊,看来有眼光的人越来越多了,他侧头问道:“压过你那几个声名远扬的哥哥可不容易,你父王什么东西没见过?光是一首琴曲肯定不行,说说看,你有什么主意?”
武魇从怀中拿出一张用金丝绣着边儿的布帛,游伶接过来,竟然是一份用丝线绣成的乐谱。
“这就是先生到时需要演奏的曲目。”
游伶挑了挑眉毛,看向武魇:“原来是《有凤来仪》。”
..........................
告别游夫子,武魇背着手从芳文院出来,沿着白鹭湖边的长廊,朝书院正门走去。
没走几步,一个人影从廊上跳了下来,和他去往相反的方向,在两人擦身而过之际,那人开口道:“说完了?”
“说完了,游夫子也答应了。”
那人点点头,似乎不想再多说,准备离去。
“战元帅,你应该非常讨厌我,为什么会找上我?”武魇突然开口问。
战霄沉默片刻,沉默到武魇以为对方忽略了自己的时候,他淡淡开口:“你能洗脱那胎记的污名,自然就能在百花宴上拔得头筹。论起这点,你那几个哥哥,都不如你。”
武魇脊背一寒,额头和脊背上一齐渗出冷汗,战元帅到底对他做的事儿知道多少?他才回京不过一年的光景啊!
半晌,看到对方没有深究的意思,他缓缓吐出一口气:“所以元帅就是要找个可能赢得父王青眼的人罢了。”
“不是可能,是一定要赢。”战霄牢牢盯住武魇,冷冷的说,“你,需要武都子的荣宠;而我家乐师,需要那章乐谱。”
正如游伶猜测那样,那日在玉华山庄,战霄的确听到了他和大长公主的对话。
既然自家小乐师需要《思凡》,那么不管是什么原因,不管用什么办法,也得帮他弄来。在不能找肖王后直接索要的情况下,他选择了和最不喜的四皇子武魇合作。
万一...要是武魇都失败了,就得安排一次针对肖王后的刺杀好了,战霄面无表情的想。
没错,他根本算不上什么战神,也算不上什么大英雄,除了他真正在乎的人,其它人的死活好坏根本无关紧要!
别说乐谱是在王后手里,就是在武都子手里,估计他也会采取同样的做法。呵,大逆不道又怎样?欺君犯上又如何?
上阵杀敌、保家卫国不过是为了父亲战云的遗愿罢了。
自小的遭遇让战霄自我封闭、感情淡漠,自父母去后,活着这件事本身也显得越发无聊。
有一个秘密,连他的父母都不知道——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做一个奇怪的梦,梦里有宽阔无垠的大殿,两边有形形□□的人,他们盘腿而坐,凝神细听,而正座上有一人,金光加身,威仪天成,明明离的很近,却没有人能把他看的真切。
突然,大殿一阵剧烈的晃动,众人惊然站起,一条粗到可怕的蛇尾猛地从大殿地下钻了出来,地板片片碎裂,还带起骇人的爆破声,众人四散开来,脸上满是惊惧。
终于,正座上那人,慢慢站了起来......然后,战霄就惊醒过来。
每次醒来,他都会产生这样一种错觉,他本身...就不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无聊,真的很无聊.....
但游伶的出现,仿佛划破黎明的那道曦光,让他这个在夜路里走了太久的人,恍惚间明白,原来,现世不是没有什么东西值得留恋,而是缺少那个让你留恋的人。
和小乐师看过的一花一树、一草一木,全都那么鲜活动人,吃饭、散步这样的琐事,也都乐趣无穷。
看似无情之人,实则用情最深。
一旦有谁能把其深埋于岩石之下的炙热挖出,那必定是摧枯拉朽,毁天灭地。
这表情,是在游伶面前从未展示过的一面。四皇子第一次与传说中的战魔对视,顷刻间,恐惧如墨汁一般侵蚀了他的五脏六腑,四皇子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难怪战场上有人被战霄活活吓死!
战霄懒得再理他,意欲转身离去。
“元帅对游夫子还真是上心!”武魇勉强站稳身子,皮笑肉不笑的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他是我家乐师。”战霄挑了挑眉毛,把我家二字咬的格外之重,遂朝芳文院走去,去寻自家乐师了。
武魇盯着他的背影,眼里一片阴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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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伶回去后,将武魇的计划告诉了石怀瑾。
“小石头,不出意外,我们很快就能看到《思凡》的前两章了。”游伶得意洋洋的说。
“还没比呢,就当自己是第一了?”
“那当然,我一向对自己很有信心。”
看着游伶兴奋地模样,石怀瑾心头涌上一股难言的滋味儿,和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行径相比,游伶真的是一心一意在做这事儿。
自己这发小本来是闲云野鹤的性子,为什么要来凤翔,为什么要寻那劳什子曲谱,为什么要进宫表演,石怀瑾心里都明白。
他在用实际行动告诉他,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绝不会放弃。
傻子,大傻蛋!石怀瑾忍住眼里的湿意。
光看一眼曲谱有什么用,必须把东西拿到手里,才叫实在。
石怀瑾握了握拳,似下定了什么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