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公公仍答道:“便与柔然使者并肩交离开。”
桦帝怔忡片刻,收回目光,大手一挥,道声:“都下去吧!”便越步而去。
姜公公迟疑一下,遂示意身边仆婢小太监退下,赶紧小跑着跟上桦帝,喘息着叫道:“陛下...”
桦帝顿住脚步,回头狠狠给他一瞥,“怎么?朕的话你没听清楚么?”
“这?老奴...”姜公公额头汗珠溢出,跎着背不敢出声。
“陛下罢朝不上,这般匆匆要去哪里?”严厉的声音响起,太后适时出现。
桦帝愣住,怔怔望着一脸肃冷的太后,隐隐怒威。他心虚地低声唤道:“母后...”
太后冷哼一声,示意姜公公退下,眸光紧紧盯着桦帝,半晌,沉沉叹息,屏退了左右婢女。
“母后,您怎么来了?”桦帝回神,上前扶住太后,自从会馆回来之后,太后执意搬到瑞瑶宫居住,平日吃斋诵经,极少走出瑞瑶宫,几乎不问世事。
太后收回目光,缓了缓情绪,语气却仍有不可抗拒的肃严道:“怎么?陛下把大昼天下当作儿戏游玩吗?想罢朝就罢朝,想悔亲就悔亲?身为帝王不思进取,不为百姓谋福利,却肆意妄为,挑起祸端。难道要置大昼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吗?只怕陛下到时追悔莫及,成了大昼千古罪人!”
太后掷地有声言语,声声震撼桦帝的心间,他知道当年父皇为了裕国悔亲而举兵讨伐,结果狼狈不堪,这是母后心头的一根刺。桦帝低沉着脸,一言不发,搀扶的手不自觉松开。
太后恨铁不成钢地叹息道:“好歹你也是一国之君,居然连一个女子的胸襟都没有,将来如何治国平天下?”
桦帝迅速抬头,孤疑地望着太后。
太后无奈摇摇头,坦言道:“子衿这孩子倒是懂的顾全大局,今早到后宫跟哀家说,她愿意去柔然和亲,请陛下不要大动干戈,毁了大昼清誉。她自幼灵巧可人,哀家看着她长大,见她如此深明大义,心里也甚是难受!”她的嘴角掠过苦笑,“你们父子...一个个都是痴人儿,可惜...执念越深越伤人!”
桦帝浑身僵住,似乎被狠狠一击,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喃喃低语:“不可能,子衿...子衿她怎会愿意去柔然和亲?前些日子她还...”他突然哽塞言语,一切了然于心。
为了不让他左右为难,被朝臣逼迫,为了他稳坐帝位平定天下,化干戈为玉帛。可是,他又怎么忍心负了她一片深情,而又置她千山万水,异国他乡,从此流落天涯,永不复返。
桦帝感到一阵锥心之痛,他猛地转身,朝殿外奔去。
身后,传来太后幽暗而冷漠的声音:“一切已成定局,只怕...神仙大罗也扭转不了这乾坤!”
桦帝倏地骤停脚步,似当头一棒,痛彻心扉。
太后挪动步履,缓缓上前,道:“大昼欠她一份人情,往后...吾儿善待她的兄长,以作补偿便是。”她突然想到什么,又道:“对了,你曾说派子墨外出有任务,究竟何事?去了那儿?你...该不会又胡闹什么吧?”
桦帝怔忡原地,心头涌动从未有过的悲伤,那里还能回答太后的问话?只觉得一阵刺痛弥漫着四肢百骸,这种感觉就像撕裂般的难受:原来他的天下是耍用她一生的痛苦换来?即便九五之尊又如何,居然连一个弱女子也保护不了,亏他还拍着胸脯大言不惭地向她保证。难道...他又一次负了她,失了承诺?
太后见他沉郁不言,失魂落魄的样子,正要厉色重言他,却发现他的眼角泛湿,呆滞的目光打转着水波。
太后心头一震:他...居然...流泪?为了赵子衿柔然和亲而哭?难道他真的...对子衿动情了?
一时间,太后感觉眼前高大英俊的儿子,突然间,她看不透也摸不清他的心思。一直以来,放任着暗暗仰慕他的赵子衿不顾,偏要倾心别苑那女子,整出逆烈之举动。现在他这么伤心究竟为那般?
太后抚额无言,只觉得头胀脑昏,烦闷忧心,都已经为帝王之人了,还这般让她不省心!
锦绣别苑。
下午,九儿送来信笺,说是总管让她转给苏姑娘。苏漓若疑惑地接过信笺,她知道太子府已撤,但桦帝还是保留府内原状,可能为了照顾苏漓若居住后院的锦绣别苑,故而改名为宜沁居。她想着,虽隔一墙,但她与总管平素并无往来,总管予信给她定是另有深意。
苏漓若思罢,遣退了九儿和小月,铺开信笺一看:太后驾临,前院候之!
苏漓若愣住,听闻太后退居瑞瑶宫,平日深居简出,潜心敬佛。她怎么会突然来宜沁居?
苏漓若回神,幽幽一叹,苦笑:太后此番肯定是冲着她来,只是她想不通,黎震宸之事已了,太后揪着她作甚么?难道...因为桦帝!这一段时间,她略有耳闻,朝中大臣联名上奏,后宫匮乏,当务之急,理应选后入宫,择妃挑嫔。充实后宫,繁衍子嗣,方能福泽大昼,盛世长安。
太后莫不是认为她霸着别苑意欲扰乱桦帝选后?故而出宫,传唤见面?
苏漓若有些犹豫不决,她实在不愿单独与太后见面,可子衿和姐姐都不在身边,带着婢女前去又不妥。思前想后,苏漓若一番思想挣扎,终是出了房门往前院去了。
苏漓若来到一墙之隔的宜沁居,这是她初次来此,不觉注目打量华丽硕大的宜沁居,空旷闲置,倒可惜了这奢华府邸。也难怪,这里曾是太子府,桦帝暂时膝下无子,诺大的府邸也只能空置着。
苏漓若到了宜沁居,总管已候了许久,一见苏漓若毕恭施礼,引着她到庭院园子里。
太后一身素色,婉致端雅,伫立假山泉水边。
听到身后请安的声音,她转身回首,瞥视一袭清淡简洁,衣袂飘飘的苏漓若。
苏漓若请安之后,站直身子,四目相对,沉凝不言。
总管见状忙示意太后左右的婢女下去,其中有一个曾在会馆见过面的小婢女,她经过苏漓若身边,神色惊喜,欲言又止,只微微点头致意,迈步离开。
总管对太后俯首施礼,遂悄然退下。
太后注视着眼前倾世容颜,想起会馆的二楼房间里,她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谆谆善诱劝导黎震宸。看得出来,她虽惊慌但不失措,至今想起她愿意交换她留下的那一刻,仍会感到惊讶。
她可忘不了这张脸,倾世难复,绝色天下,让两国帝王神魂颠倒,不惜举兵伐战,烽火连天,只为博得佳人回眸垂视,深情侧怀。
太后淡然一笑,首先打破异常的沉默,问道:“姑娘近日可好?哀家唐突打扰,可别见怪!”
苏漓若望着温婉和蔼的面容,与会馆二楼房间里的虚弱憔悴而强撑气场,后来去而复返,却漠然的她与之前有着天壤之别,反差太大了。她有些疑惑:究竟哪一个才是的真面容?但很快她心里又释然:她身居后宫之首,人前自然母仪天下,人后难免会坦露真性情。至于会馆那时的她,惨遭祯帝骤然离世创痛,无法自拔的悲切,而后被黎震宸劫持,身陷险境的惊惶。
面对黎震宸的嚣张气焰,她的计划漏水不露,请出德高望重的了尘大师主持大局。而深居简出的清泽公率领大臣对黎震宸清侧罪证,只想息事宁人的平旭公自然会恪守先皇的嘱托,很好起到辅助的作用。
苏漓若心里暗叹:今日她找上自己,恐怕又有事端!想罢,苏漓若低垂眸光淡笑道:“多谢太后挂念,一切都好!承蒙太后召见,漓若惶恐,不知太后驾临,所为何事?”
太后精致的丹凤眼微眯,略带一丝惊讶,却稍纵即逝,又恢复平静。许是苏漓若淡然处之的态度使她愈发奇怪这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子?致使儿子不计后果为她做出种种大逆不道之事,连阴险狡诈的黎震宸居然也被她迷到了,难怪儿子会那般神魂颠倒?
“姑娘是裕国人吧!”太后开门见山说道:“传闻裕国霓后一舞天外飞仙,惊鸿九霄宫阙,欲下凡一睹人间绝技之景,漓若姑娘可否见之此神舞?”
苏漓若心里一惊:难道...她发现了什么?这番话...
“漓若略有耳闻,当时年幼,错过眼福,不曾见识!”苏漓若虽然心里暗自揣测,却面不改色抬头注目。“漓若确是裕国人,只因惨遭家变,才流落至此!”
“哦!原来...漓若姑娘身世如此坎坷?可怜年华美好,却独落异乡!”太后摇头叹息,却丝毫不曾有半点怜恤之意,注目细细端详苏漓若的容貌,似有意无意道:“如此...倒是可惜了!看来漓若姑娘跟哀家一样,留此憾事!不过...”她话锋一转,目光冷然,语气肃严道:“据哀家所知,霓后育有双女,自宫变之后,珩帝暴薨,颜行尘谋反,其子颜靖南篡位,双女不知所踪?”
苏漓若的双手不自觉攥紧,心头划过刺痛,直击心房。她目光一顿,暗暗压抑心头汹涌的情绪,平静道:“太后所言,漓若愚钝,不知究竟?此乃皇宫国事,漓若一介民女,不敢妄言!”
“好一个...一介民女,不敢妄言!”太后挑眉笑了笑,语气不减肃冷之意。“哀家今日来此,便是想着跟漓若姑娘好好置言一番,不知漓若可否方便?”
“太后客气!”苏漓若心里幽幽暗叹,太后语气强硬,恐怕来者不善,她只得淡然一笑道:“漓若...洗耳恭听!”
太后似乎一点都不意外她会如此淡定应允,毕竟会馆一事,见识她处之泰然,懂的进退,把握分寸,玲珑得体。
太后迈步上前,嘴角泛着笑意,语气骤变,慈声温言道:“会馆那晚,哀家一见漓若姑娘,奇怪...心里甚是喜欢?这几日思前想后,才恍然大悟,原来...哀家早就见过漓若姑娘,故而...倍感亲切...”
“太后此前见过漓若?”苏漓若不动声色地挪后退一步,不知为何太后嘴角的笑意却让她有些心悸?温和的语气使她警惕地保持距离。“不知是在何处?”
“准确的说,是哀家见过一幅画卷,与漓若姑娘相一无二。”太后停止脚步,嘴角笑意更甚,轻声道:“哀家与你说个往事...”她定定瞥视苏漓若,半晌,缓缓转身,自顾自地漫步园子,声音飘渺:“那时的哀家...正是豆蔻年华,因自幼习舞,舞得一曲出水芙蓉名扬大昼。故而便有裕国天外飞仙,昼国出水芙蓉之称,哀家对霓寒的天外飞仙慕名已久,可惜无缘与之相见,切磋舞艺。有一晚,哀家在月光下起舞,却被先皇碰见,那时,他还是太子,举兵讨伐裕国悔亲之辱,惨败回来...”
画卷?苏漓若想起祯帝要她带走的那幅画卷,难道太后也见过?苏漓若迟疑片刻,移步轻盈,静静听她倾诉往事。
那时的素娴清新婉约,一身舞衣飘逸飞扬,映入吃了败战而四面楚歌的太子殿下眼里,犹如一株曼妙的芙蓉悄然绽放在皎洁的月光下。
那晚太子殿下跟荣安将军达成共识,由其率领麾下三万大军镇守皇宫,全力协助太子殿下斩除异己。待稳定帝位,便是迎娶素娴之时,封后之日。
对于迎娶素娴之事,荣安将军心里万分不愿,却无奈为之。毕竟,连姝已与太子行了夫妻之实,亦为他生下长子。虽暂时并无名分,但荣安将军明白太子殿下此时的处境,自然不敢有半点差池,岂敢落人把柄!
素娴听说太子殿下登帝之日迎娶她,顿时震惊呆滞,她跟连姝姐妹情深,岂可与之共侍一夫,抢去姐姐的心爱男人?
就在素娴惊慌失措之时,荣安将军左右为难之际,连姝却一口答应,素娴愕然,当时她不明白连姝姐姐顾全大局的深明大义,只是觉得匪夷所思。连姝姐姐深爱太子殿下,为他出生入死,纵战沙场,怎会允许与她人共亨所爱?这人且是自己的妹妹?
但是,连姝转身的那一刻,素娴看到姐姐眼角滑落的泪水,如一把锋刃的利剑刺痛她的心窝,原来,为了爱,这般无奈,这般痛苦,这般卑微。
苏漓若只觉心头一阵疼痛,为了那个素未谋面的连姝,她想,当年的连姝爱祯帝爱到卑微至极,低到尘埃。也因着这份痴情,她最后孤身赴死。当年祯帝欲要封妃之时,连姝却请缨上阵,也许她是为了逃避,逃避不想面对至爱和至亲带给她的难堪与伤害。只能奋勇战斗,方能发泄她心中的悲愤。
然而,天意弄人,当她得知自己是邱国的小公主,对战之人是她的皇兄,她杀戮的是自己国民时,她的心该是多么彷徨无助!当她想到深爱之人竟是敌国帝王,她的儿子耍将是政权的目标,被利用,最后成为牺牲品,她的心该是多么凄苦怆凉!
她原是战场上骁勇善战的巾帼英雄,挥洒汗水,热血激烈,叱咤风云。却不曾想,为了爱,她卸下侠肝义胆,雄心壮志的抱负,甘愿成了一个平庸碌俗的小妇人,为心爱之人生儿育女,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只是,她忘了,她爱着的男人是荣登高位的掌权者。所以她的爱注定会撕裂她的心,痛至破碎,也难亨一份安宁,甚至连活着的权利都渺茫无望。
苏漓若能想象,连姝登上永安山的那份决绝的孤寂,凄楚的悲痛,还永不止息的思念与牵挂。
正当苏漓若沉浸在怜悯连姝悲戚而短暂的一生,太后飘渺的声音再度响起:“漓若姑娘可知当年与先皇和亲之人是谁么?”
苏漓若恍然回神,抬眸却沉默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