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向带领官员出迎到黄河岸边,这个礼仪实在太隆重了,因为此地距离新田城数百里,叔向带着官吏们跋涉了十多天才赶到河边,已经不是通常“出迎十里”的概念了。
叔向鞠躬,开口:“元帅,我等已经在河边等了十多天,你可算回来了。”
赵武先公后私,询问:“副帅的军队集结好了吗?”
叔向回答:“已经集结完毕,目前军队已在韩氏领地待命,只等元帅与副帅举行一个交接仪式,副帅便动身南下。”
赵武点头:“楚国人反复不定,我们必须保持对楚国的压力……我马上去见副帅,让他提前南下。”
叔向拱手领命,马上又接着说:“元帅的行程比预定日期拖后了十多天,不知元帅耽搁在哪里?”
赵武回答的很轻松:“回来的路上,我去宋国与郑国看了看,顺便也看了看智盈的新领地。”
叔向马上问:“宋国的政治稳定吗?”
赵武回答:“宋国的子罕品行高洁,左师向戎尊重他的权威,我看宋国二十年内将政治稳定,从此不用担忧他们了。”
叔向歪着头,马上接过话题:“元帅只说宋国不提郑国,那就是说:郑国的政治有点不稳……这可不好,宋国与郑国将是我们的南方屏障,如果郑国要发生政治动荡,我们需要提前做好准备。不知元帅可曾把这猜测预先通知了智氏,或者,元帅不打算动用智氏的力量平定郑国——需要我们在国中预作准备?”
赵武回答:“前不久的大灾中,宋国与郑国的救援工作做得很好,郑国的罕氏甚至在平民借贷粮食时不收借据,使得国内因灾荒产生的危机很快过去。如今郑国的罕氏、宋国的乐氏(子罕)深受国内庶民爱护,恐怕他们将是两国最后灭亡的家族了吧?而且我认为,两家最终都将执掌国政!因为民众愿意归附他们。
两相比较,宋国的乐氏(宋国司城、执政子罕)不以接济他人为自己的恩德,似乎要更胜一筹,估计这个家族恐怕将与宋国同在。而郑国的伯有(良氏)骄奢,对待执政较为无礼,印氏其次,这说明两家族对执政心中并无尊敬,我猜,恐怕郑国的动乱就在眼前……叔向,你认为我们是该坐观动乱,最后收拾残局好呐,还是在动乱初期就让智氏插手,快速平定乱局?”
叔向表示同意:“宋国与郑国是我们伸向南方的两只拳头,如果郑国动乱,我们一只拳头就要瘫痪了,我认为应该尽快秘密通知智氏,让他们做好平乱准备——虽然,我们霸主国直接插手别国内政,不符合礼法,但郑国的事情事关我们南方边境的安静,我想,即使元帅不发话,智氏也不能坐观成败,所以,我们还不如让智氏提早准备,以免智氏插手时,武力受到损害!”
稍停,叔向继续汇报:“元帅还不知道吧,我们与秦国的盟约又出了岔子,秦景公似乎又想反悔,他中途将使者公子缄召回了国都,好笑的是,公子缄回国后待了不两天,马上又出逃了,他携带大量财物与家臣逃来我晋国,随着公子缄的到来,秦国有许多大夫也纷纷出逃,纷纷来到我晋国。”
赵武眼睛一亮:“好机会!”
叔向老实的承认:“机会是好,但我们现在实在没能力两线同时开战。”
赵武沉思着问:“公子缄出逃的原因是什么?我记得上次签订盟约,秦景公不声不响,追随楚国向我们开战了,如今那份盟约只是一份休战条约,秦景公连一份休战条约都不肯给我们,难道他跟我想的一样,都不愿与邻国休战……难道这次他想先动手?”
叔向解释:“公子缄的出奔,一方面是由于秦君曾撕毁了前一份盟约,使得盟约签订人公子缄很难堪,而这份盟约,秦君又再度想反悔,更让公子缄如坐针毡。但另一方面,公子缄的出奔却是因为秦国国君与他之间个人冲突……我已经打听了,秦国国内还没有集结军队的兆头,原本秦景公准备攻击巴蜀,这次因为公子缄的出奔,也暂时停顿了。”
赵武好奇的问:“不仅仅是因为反悔盟约,使盟约签订人公子缄难堪,那么,公子缄是为何而出奔?”
叔向咧嘴一笑:“元帅,你也是赢氏宗族的人,居然还不如我了解赢氏宗族里的事——此前那位赢颂是公子缄家族里的人。”
赵武晃了晃脑袋:“我看不出这里面有什么奥秘?”
叔向回答:“公子缄是国君的同母兄弟,因行为乖巧,深受秦君母亲宠爱。而赢颂是公子缄的庶生子,被公子缄扶持登上宗正的位子。赢颂沟通了我晋国,当然,主要是沟通了赵氏,借助赵氏的货物,公子缄在秦国积累起庞大的财富。因为手头富足,公子缄上下结交,以至于秦国卿大夫多出于公子缄门下。
某日——也就是公子缄来晋国签订盟约前,秦君设家宴宴请弟弟公子缄,酒席就摆在秦宫城内的长寿亭里,这长寿亭位于秦国宫城后花园内,据公子缄说,长寿亭后有假山,前有湖泊,旁有参天古树和四季不败之鲜花,依山傍水,凉风习习,花香遍地,中人欲醉。
当时,秦君与公子缄高谈阔论,酒酣耳热,秦君见地上有一只爬虫爬过,便对公子缄道:‘弟可知这是什么虫子?’
公子缄细看了半晌,无法认出,只好回答:‘弟不知。’
秦君解释说:‘此虫名叫蝜蝂(fubǎn,这名字是秦景公杜撰的,后来柳宗元曾因此写过《蝜蝂传》,而现在人公认,这种小虫纯属杜撰,但其习性疑似屎壳郎),善负重,好攀爬。背上常累物而不下,而此虫又好爬高,不达最高处不罢休,日积月累,常常被压得爬不起来。如有人不忍替它拿下背上的重物,它必还会再继续往背上背,直至疲惫而死!’
说完这话,秦君盯着自家兄弟,郑重说:‘我们之中也有这样的人啊!他财富唯恐不多,官职唯恐不高,为积累财富与官职还常常采取一些歪门邪道,积之垒之,以至于丧家败命,遗臭万年!此虫正是我们做人的镜子啊!’
公子缄当时冷汗直流,俯首回答:‘哥哥的教训,弟一定铭记在心,绝不敢贪财!’
此后,公子缄回府,有好长时间不敢再继续积累财富,但时间久了,见秦君不再提起此事,公子缄自觉:‘或许那只是巧合,大哥当时并不是说我的!’
想至此,公子缄又渐渐开始松动,重新关心起家中店铺经营与货物往来。这次来我晋国签约,公子缄携带了庞大的商队,他待在我晋国等待签署盟约期间,自家商队却没闲着,将携带的秦国货物销售一空之后,他派家臣采购了大量晋国的货物运回国中——没想到,商队才回国,秦君就召唤公子缄回国。
据公子缄叙述,他回到秦国找兄长询问消息,才到国君府门外,突然听秦君喊道:‘终于抓到你了,你这个叛徒,竟敢私通外敌,看我不扒了你的皮!’
公子鍼听罢,只吓的屁滚尿流,慌忙仓皇逃出。他直接逃到府内,收拾行李细软与金银珠宝,以及各种珍奇宝贝,带了家眷,连拉了一千辆车财宝,径直逃来我晋国……”
“竟有这样的事?”赵武诧异的说。想了想,他也就理解了:“公子缄现在富可敌国——瞧那些追随他逃来晋国的秦国大夫,我就知道原因了!你不是说,随公子缄出逃的有很多嘛,想必秦国的国君觉得弟弟扶持同党,自己君位受到威胁,所以才指桑骂槐,敲山震虎的警告自己的弟弟……幸好公子缄觉悟的快,他要留在国内,恐怕死无葬身之地了。”
叔向回答:“随后逃来的那些秦国大夫,是害怕受到公子缄的牵连,所以才不得不出逃的,但据他们说,国君对弟弟的出逃很诧异,到现在不明白原因,所以对追随者的出逃丝毫不加拦阻。”
赵武笑了:“他很诧异?怕是装出来的吧?”
叔向点头:“我猜也是这样,没准秦君正偷着乐呢,所以他才不阻拦公子缄追随者的出逃。”
睿智的叔向这次真的猜错了,在公子缄出逃这件事上,秦君是真的很冤枉。
当时,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原来秦景公养了两条硕大的藏獒。这藏獒状若狮虎,凶猛异常,景公非常喜爱。两条藏獒一雌一雄,雄者名啸天,雌者名吠地,均是纯种的喜马拉雅山獒种。
这藏獒遂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从小在一起长大,但公獒啸天却似瞧不上母獒吠地。直到两獒都长到两岁了,公獒啸天还是对母獒吠地待答不理,一副熟视无睹的样子。
秦景公养下这两条藏獒,一公一母,就是想让它们繁衍后代,为他生下一群纯种喜马拉雅藏獒,不成想这公獒却一直不情,这令他非常着急。
这一日,这公獒啸天却突然不见,他动了秦国君队,找遍了他所想到的所有地方,也没有找到,这件事情让他很沮丧。
没成想,过了两个多月,这公獒啸天竟然突然回来了。不但回来了,还给秦景公地回来一条母藏獒!这条母藏獒美丽高贵,浑身雪白,沉稳优雅,端得是让人喜爱!
景公见到啸天失而复得,真是又爱又恨,忍不住骂了它几句,却不想把自己的弟弟骂的跑到了晋国!
当然这件事,秦景公到死也没闹明白,公子鍼也一直蒙在鼓里。
既然这件事当事人都阴差阳错的弄不明白,也不怪赵武与叔向弄不懂了。只是这样一来,赵武匆匆回国的目的也完全落空了,主持盟约的公子缄出逃,好面子的秦国人无论如何不会重谈盟约的事情了。而且秦国人是出名的倔强,即使现在楚国屈服了,秦国也不会重谈盟约。
想到这里,赵武叹息:“我虽然总想推脱与秦国的盟约,但现在……虽然达成目的,可时机不对啊,我们根本没有做好向西攻击的准备,这下子,到让秦国人打乱了阵脚。”
稍停,赵武叹息:“如此说来,收容公子缄,实在是件得不偿失的事。”
叔向笑了:“怎能说得不偿失呢,这位公子缄带来了很多秦国商人,而且公子缄本人才能卓著,他一到晋国,马上献策,建议修筑黄河大桥。我们赵城学宫研究了许久,筹备了许久,也不过修建了两座试验的桥梁,这位公子缄一入我国,马上献上一份详细图纸,打算在蒲坂夏阳津(今陕西韩城县南)替我国修建一座黄河大桥。”
“哦?”赵武感兴趣的询问:“图纸你看了吗?赵城学宫是否进行了论证,他设计的图纸是否可行?”
赵武并不知道,这位公子缄是“中国第一造桥人”,他建造的黄河大桥被誉为“世界第一桥”,而他也是中国史上,第一次有史可考的、在黄河上建造大桥的造桥大师。他建造的蒲津桥,随后屡经修缮重建,使用年限一直维持了1827年,堪称为“世界第一长寿桥”。
这样一座在现实世界中就存在的造桥方案,自然,比赵武凭空想象出来的造桥方案更符合当时的春秋生产力,而且更是低成本运作。
叔向回答:“赵城学宫的学者很是夸奖公子缄的造桥方案,他们已经开始筹备材料,打算动工兴建……”
蒲津桥是一座铁索悬浮桥,它的形状就是万里长征中那座著名的泸定桥。而事实上,泸定桥就是仿照春秋时代的蒲津桥修建的,这份蒲津桥造桥方案属于春秋独创,从春秋这个科技大爆发的时代之后,我们的造桥技术再也没多大的突破。
公子缄献出的这份造桥方案,其技术一直延续到民国时代,由此可见其实用性。
赵武欣然点头:“那就让他们尽快动手吧——如果造桥方案切实可行,按照我们的规则:谁发明谁受益。这座桥的通行费将由公子缄收取。另外,我还打算多多修建几座桥,过桥费由集资建桥人予以收取,但其中收入的十分之一,将交纳给公子缄,以奖赏他的设计。”
叔向笑了:“牛人就是牛人,都哪里都是!如此一来,公子缄即使到了我晋国,也不至于坐吃山空,依旧能成为一位富可敌国的大富豪——哈哈,公子缄当初献上造桥方案,曾表示要独立掏腰包建造蒲津桥。那时他还不知道我们有规定:谁建造的桥,由谁收取过桥费。当时,他献上的建桥方案,只是纯粹地想求取一席之地而已,没想到因祸成福。”
赵武笑着相应:“他获得的,可不止‘一席之地’。”
叔向马上回应:“我晋国获得的,又岂止‘一席之地’?原来有说法:惟楚有才,晋实用之。现在,‘秦才’也为我用,列国闻之,怎么不争相朝晋,今后我晋国怎会不越发强大?”
赵武回首南方,补充说:“如果他的造桥方案可以实行,那么,我们南方的领地将不再是飞地——我们收获的,确实不止是‘一席之地’,那将是整个天下!”
叔向长长松了口气,一脸开心的说:“有老师在,日子真好!至少我处理起政务,再不用提心吊胆,担心有所缺失——老师路上转去了郑国,恐怕还不知道吧,楚康王已经去世了,谥号‘康’……对了,他现在应该叫楚康公了。”
赵武身子一倾,关切的问:“继位者是谁?”
叔向笑了:“是楚康公的儿子郏敖。”
“敖”这个词在楚国是一种尊称,类似于现在的“先生”。从字面上翻译,它的意思是:酋豪。发音等同于“豪”。所以,楚君郏敖这个名字全部意思是:名叫郏的大首领。按现代意思表述,就是“郏先生”。
赵武微微一愣:“我听说楚共公(王)曾经立下规矩,要求楚国君位在兄弟之间进行传承,为此,他还在宗庙里埋藏了一块玉璧,搞出垮璧、当璧、肘璧等等把戏,怎么康公的儿子继位了,公子围有什么表示?”
叔向微笑的回答:“中行吴曾去楚君宫中,参加了新君继位的典礼,他汇报说:楚国新君继位的时候,公子围站在台阶之下,对楚国的卿大夫说:‘自古道兄终弟及,我兄弟为楚国立下如此功勋,却让一个黄毛小儿抢去了,我哥哥真是糊涂。’”
赵武急忙问:“楚国大臣如何应对?”
叔向回答:“中行吴记述说:当时楚国大臣漠然以对,公子围愤愤良久,才在司马子皙的劝解下,向新君行礼。楚国大臣见到公子围行了礼,对让郏敖坐楚君并无异议,也只好上前祝贺。且祝贺的比谁都热烈!”
赵武拍手称赞:“太好了,我原本担心郑国内乱,会让楚国占了便宜,现在看来,楚国也有一场内乱在等着他们,这下好了,我可以全心经营西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