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后”,赵武瞥向了韩起身边立的一个人。韩起爱结交朋友——此人一副秦人的服饰打扮,身材高硕而修长,一举一动充满了贵族气质……此人现在叫做“秦后子”。
秦后子是来晋国之后,新改的名字,他原来被晋人称之为“公子鍼”,但因为他是出逃的,所以失去了公子的称呼,改称为秦后子,“后”在这里依旧是“君主”的意思,这个名字其实带有讽刺意味,《左传》说他在秦国“如二君于景”——在秦景公时代,他与秦景公并列,仿佛秦国存在两位君主。
公子缄在秦国被称为“伯车”,这个称呼不是他的名字,是个绰号,意思是“秦国第二战车”。这个绰号跟“秦后子”的含义相同,都说他的身家等同于秦国国君。
公子缄还有一个名字,叫“子针”,这是他最后返回秦国之后,秦国人对他的叫法。
赵武见到秦后子,表情很惊讶:“后,你怎么出现在这里?难道你打算追随副帅,南下造桥?”
秦后子拱拱手,谦恭的回答:“我来韩地,是打算修造蒲津桥,这些时日以来,蒲津桥已经大致修好。”
叔向在一旁赶紧补充:“秦后子一个月建成蒲津桥,寡君因此将裴地(今山西省闻喜县一带)封给了秦后子。”
秦后子被封于裴,由此他成为天下裴姓的始祖——这倒跟真实的历史相同。
“一个月建成蒲津桥,太令人震惊了——该封,君上这次做的干脆”,赵武连声感叹。
韩起拍了拍肚子,插话说:“蒲津桥刚好位于韩城之南,我大军从此地出发,正好跨过蒲津桥进入王野(周王室的田野)……嘿嘿,从今往后,我韩氏才是通向南方的交通要道,小武,你家的商队从我韩氏过,过路费我给你打折。”
当今天下,还胆敢称赵武为“小武”的,只有韩起一人。
赵武转过身去,吩咐叔向:“你去考察一下蒲津桥,如果这座大桥确实牢固,那么就按预定方案,在黄河沿岸修建十座,要彻底贯通黄河南北。”
秦后子拱手,礼貌的问:“预定方案?我可以了解一下什么是预定方案吗?”
叔向解释:“按我们执政府新出的工程承包方案,像造桥、修路这样的大型工程,本着谁出力,谁投资,谁收费的原则,修建人有权设卡收费。
当然,大道通行权在于国家,所以,凡是军队调动同行,修桥人一概不得向军人收缴费用;而普通百姓,只要身上不携带货物,或者随身物品不超出规定数量与体积,那他就是平常走亲戚会朋友,也可以免费通行。唯独商队不在其内,凡过往商队都必须向桥梁道路所有人交纳通行费,以便补偿修建人修建费用、以及维护费用。”
秦后子来晋国的时候,携带的财物超过一千车,这么多的财物,也不知道他怎么一路招摇带入了晋国……当然,如此多的财物能顺利带入晋国,那也是他哥哥秦景有意公放手,也许秦景公知道弟弟出逃的消息,心里正在偷着乐,所以通知秦国关卡,默许关上对秦后子放行。
秦后子有钱,听到晋国这项规定,他眼前一亮,赶紧表态:“我修桥之前,竟然不知道伯国有这项政策……既然如此,我可以多修建几座桥梁,不知伯国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吗?”
韩起瞥了秦后子一眼,目光中充满不悦。叔向在一旁赶紧解释:“后子,现在我晋国的土地基本义册封完毕,也就是说:但凡土地,基本有主了——你在别的领主所属的封地上造桥,让别的领主怎么办?”
秦后子也聪明,当然,作为一个能够设计出符合春秋生产力的铁索桥的人,秦后子的智商足以当鲁班的老师。他目光闪了闪,马上问:“那么,晋国关于道路桥梁修建的方案,还有什么补充规定吗?”
叔向微笑着回答:“当然有补充规定:大桥修建在谁的封地里,领主有第一投标权;如果领主没有钱、没有能力建桥修路,那就要招标了。招标,招的就是收费年限,谁投资修建这条道路桥梁,不能永久让他收费,那样的话,等于变相侵占了领主的领权。
所以,我们规定:若领主没有能力修建境内道路与桥梁,可以召集商人集资,由商人跟领主约定一个收费年限。在约定年限内,这条道路与桥梁的收费由投资人管理,等到年限一到,则移交给领主,收费权限也随之消失——当然,这一点也是可以商议的。有的领地荒僻,很少商人通过,如果约定期限内,投资人收不回投资,可以跟领主再商议,由领主交纳一笔钱,赎买回道路收费权。”
秦后子马上转向韩起,微笑的说:“这么说,我要跟副帅商议一下收费权限的问题了?”
韩起拍着肚子,乐呵呵的回答:“十年吧,十年吧!我这地方今后会越来越繁荣,让你收费十年,大约能够收回投资了吧。”
韩起客气,秦后子也充满贵族风度的拱手拜谢:“我秦后本来没有打算通过桥梁收费,如今副帅给我恩惠,使我的财富不至于血本无归,多谢了。”
韩起又拍了几下肚皮,冲赵武说:“小武,原本我要招待你一番,但你的行程延误了,加上楚国新君登位,旧君去世,中行吴那里连番催促,所以我也就不接待你了……反正田苏还留在我府中,有他在,我韩氏就像你家一样,我就不客气了。”
韩起急着告辞,其实是不耐烦秦后子。原本他以为秦后子修建这座桥,是为了讨好晋国,所以他怂恿晋平公封赏了秦后子,但现在看来,秦景公不能让容忍他这位亲弟弟,也是有原因的。秦后子实在不知道进退,明明已经因为造桥而获得了一块封地,却还想着通过桥梁来敛财,让领主韩起心中恼怒,他不愿再纠缠下去,所以才借机匆匆告辞。
赵武恭敬的辞别韩起:“阿起哥,一路走好。我南下的路上每隔四十里修建了一座宿营地,派列国联军把守,阿起哥只管顺着大道前进,见到驿站就宿营,防守的事情,全部交给联军负责,这一路南下,安全的很。”
韩起一边向赵武告辞,一边又问:“听说楚国新君登位后,特地叫来了中行吴参加登位典礼,郑重其事的承认了晋楚盟约。我此去,对于这份盟约,元帅还有什么吩咐?”
韩起用“元帅”来称呼赵武,这是开始谈公事了。赵武脸色一板,回答:“中军佐、副帅,中行吴虽然得到了楚君的答复,但他级别太低,副帅此去,请顺路去见一见周王,让周王派出一位卿随行。等你抵达楚国后,请周王的卿陪同副帅你直入楚宫,再次要求楚国新君确定盟约——这样,我晋国才好进行下一步。”
韩起拱手询问:“持牛耳者何人?”
盟誓双方修建高台之后,要宰杀牲畜祭告苍天。监督双方盟誓的人要割下牛的耳朵,将牛耳握在手里,倾听双方宣读誓词,所以“持牛耳者”就是盟约监誓人。
“宋、鲁为公爵,从宋、鲁两国选拔持牛耳者,如何?”
韩起想了想,论起与列国之间的交往,公卿之间相处的经验,韩起比赵武丰富,他建议;“宋国与楚国敌对情绪强烈,恐怕楚国不会同意宋国持牛耳。”
赵武一声冷笑:“楚国不同意,又能怎样?”
韩起咂了咂嘴:“那不是又要起纷争了吗?弄不好还要打一场。”
赵武微笑,叔向在一旁傲然插嘴:“现在,想继续战斗下去的是我晋国。”
韩起摇头:“不好,那不好。既然双方签订了盟约,就应该以和为贵,元帅请多想几个方案,若楚国不同意宋、鲁持牛耳,我们再换一个——郑国如何?”
赵武诧异的问:“为什么是郑国,难道不能是鲁国?”
韩起回答;“楚国人一向骄傲,一向以力服人,所以看不起在齐国摧残下、仅靠我晋国支持才苟延残喘的鲁国。而郑国就不同了,郑国毕竟跟楚国亲密,想当初我们三军疲楚,纯粹靠点数折腾的楚国无力相斗,这才获得了郑国的归附。楚国人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失去郑国却不怨恨郑国,因此提出郑国持牛耳,他们会同意的,毕竟郑国是春秋第一霸。”
赵武叹了口气,拱手拜别韩起:“就按副帅的考虑吧。”
韩起点点头,吃力的爬上战车。战车被他压得咯吱咯吱响,而后,韩起在战车上扭身挥手,带领大军南下了。
望着韩起远去的背影,赵武若有所思,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不怕神一样的敌人,只怕队友是国足——你踢不进别人球门不怕,就怕你往自家球门里踢球。”
旁边的人没人听懂赵武的意思。
韩氏的首席家臣田苏跑过来,一路招呼赵武进城休息,赵武招手让秦后子靠上战车,边走边问:“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秦后子恭敬的回答:“我害怕被国君降罪,所以才来到这里,恐怕等国君死后才能回国。”
赵武又问:“你们国君有道吗?”
后子答:“无道。”
赵武再问:“那么秦会亡国吗?”
后子答:“不会。一代国君无道,国家没有什么危险;连续几代无道才会亡国。”
赵武问:“你们国君会短命吗?”
后子答:“会吧。”
赵武问:“要等多久?”
后子答:“国君无道,但我国庄稼却获得大丰收,这是上天在保佑他啊。看情形,他应该还能活五年。”
赵武叹息:“哎,早上的事情和晚上没关系(朝不及夕),谁能去等上五年啊。”
后子回后告诉别人:“赵武要死了。作为人民的主宰,却得过且过地混日子,他还能活多久呢?”
原本的时空中,秦后子的预言应验了:赵武死于这年冬天。
但现在的时空中,赵武在入城后马上招来了叔向在、张趯、祈午,他的询问表示,当初他答复秦后子的评论,纯粹是在敷衍对方:“秦后子说秦国国君还能活五年——按规矩,对方国君去世了,如果我们还要攻击对方,那是非常不礼貌的(乘丧伐国,不祥)。况且,既然对方国君去世了,即使胜利也没人跟我们签协议,每人敢同意向我们交纳征税,那么我们发动战争的目的就无法达到。
所以,我们必须在五年之内,在秦君活着的时候,解决秦国——咱们晋人向来小心眼,谁招惹了我们晋国,入侵我们,屠杀我们的庶民,谁来承担我们的报复,我不打算把这一后果让秦君的孩子承担,对此,诸位有什么好办法?”
叔向一边思考,一边慢悠悠的回答:“秦国与我晋国消息不通许多年了,虽然秦后子的到来,以及追随秦后子而来的那些秦国大夫,让我们开始清楚的了解秦国的动态,但我认为,即使我们先花一年去了解秦国,依旧不足。请执政给我一年时间,而后第二年整军备武,第三年年头,我们才可以出兵西进,或许能够报复秦国的两次入侵吧。”
“为什么是第三年?”赵武问。
叔向回答:“元帅出战两年,国内的情况已经陌生了,你回国后,第一年我们需要消化楚国的胜利果实,并接着与楚国结盟,等与楚国完成盟誓,大约也到了第三年……”
在春秋时代,修建一座盟誓台是需要三年的时间,所以春秋时代的盟誓过程,前后都要历时三年。
赵武摇摇头,刚要表示反对,叔向马上接着说:“我知道元帅的想法,如今我们采用了很多新工具与器械,修建一座盟誓台也许用不了三年,但我们国内的情况也不是很好。
经过连年大战,国内的士兵已经很疲惫了,总得给他们一个休整时间吧。再说,我们北方也不稳,先是中山国复国事件,另外,侯晋在黄河入海口,也与当地的代国发生了冲突——我们首先必须尽快安定北方。所以在第二年里,我们应当先出兵北方,打服代国,再扼杀中山国复国的希望……算一算,与楚国完成盟誓的第三年,刚好来得及向西攻击。
当然,这一切,还是按诸事顺利来测算的,如果在这当中发生一点意外,恐怕第三年里,我们依然无法攻击西秦。”
代国就是河北平原,在春秋时代,代国河叉密布,是一片肥沃的冲积平原,兼沼泽地,物种丰富,植被茂密。
在管仲时代,代国也曾被管仲的经济大棒狠狠的教训过,当时代国国力强,频繁骚扰齐国,管仲打听到代国狐狸多,因此鼓励齐桓公穿狐裘——中国贵族喜欢狐裘的风俗,就是从管仲开始的。
当然,管仲的经济策略到最后与收拾楚国的鹿皮策略基本相同,代国的骑士们在重金诱惑下,都不打仗了,也无心掠夺了,更无心畜牧与种植,等代国狐狸快灭亡了,管仲突然宣布齐国禁止穿狐裘,同时抬高粮价与纺织品的价格,结果代国国家财政破产,在此情况下,代国国王只好投靠齐国——从那以后,代国再也不是中原各国的威胁。
真实的历史上,是战国时代的名将李牧灭了代国,并把代国变成了赵国的大粮仓,依靠代国出产的粮食,赵国保持了二十万骑兵的数目,使得秦国久攻难下……
赵武侧身,询问:“兵法云: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们晋国现在储存的粮草有多少?”
叔向轻轻一笑,回答:“虽然天下大旱,但元帅南征以后,从南方带回来十万俘虏——确切的数目是十四万七千余人。有了这些人力,元帅以前规划在纸上的农田水利设施,我们用了一年多的时间,用俘虏加上原有的劳力,已经基本建设完成。
呵呵,如今在国内,稍稍大一点的家族,其农田两侧都分布着明沟暗渠,地势高的地方,水车像丛林一般茂密。这项工程,收益的不仅是农田,借助这场战争,我们国中的青壮都出战在外,他们的粮食全靠列国支援,反而令国内减轻了负担,国内因此节省下来的粮食,让我们得以度过灾荒。
目前,齐国、郑国、宋国、卫国、鲁国,国内常常有饿死人的现象,但我晋国南征北战,从南方源源不断地运回来战利品,国内几乎没发生饿死人的现象,但……这仅仅是维持而已,秦国处于西部,我们想靠列国的粮食负担西征,光运输一项,恐怕就说不过去说到。而我们自己的粮食储备……我看发动一场战争远远不够,我们至少需要一年的时间来筹备战争物资,这才能够向西方攻击。”
叔向大惊失色,他长声而起,拱手准备劝谏,赵武摆手:“不要说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必须扩军。军饷不够,可以先欠着,反正我们即将从楚国获得大量的贡赋,而且一旦发动战争,还能从秦国获得巨额的预期收入。你刚才不是反复说,‘幸亏我们从楚国获得大量的战利品’么,这说明什么,说明我们完全可以从对外战争中,获得足够的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