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什么章程。”
三杯酒下肚,王彦超捡一瓣柚子吃了,却又嫌酸冷,只尝了一口。
“大帅说什么章程,便是什么章程,我只要城头易帜。”
“哦,这么好说话?”
“因为大帅好说话嘛。”
王彦超笑笑:“少拍马屁,本帅若不让道,你哪怕出了川,心里也不安,可离了兴元,天下之大,却无本帅的容身之处呐。”
“那要看大帅有什么志向,天大地大,哪里不可以安身立业。”
“怎么说?”
秦越先与申先生对饮了一杯,这才笑道:“大帅若有心割据一方,称王称霸,那么益州可借精兵五千,助你南下,江陵府,南昌府,长沙府任选一城,学高保融,最少三五年内可以享受万人之上的荣华。”
“本帅若有称霸之心,当年岂会容你这猢狲率兵西进?”
“那我却要问一句了,既无割据之心,大帅又要多大的地盘?”
“……”
王彦超愣住了,探手去拿酒杯的手僵在中途。
自己要多大的地盘?
这个问题,还真没有认真想过。
当初先占兴元,是因为此地不仅物阜民丰,还进可攻退可守,乃兵家要地,况且又是新辟的疆土,强兵强权是必须的、节度使大权在握,比起凤翔府的成熟吏治,事事受限,不知道要好多少,所以当初他一进川便赖在了此地。
这两年也确实肥了不少,手中兵将实打实的六个军满编,外加两千精锐的牙兵。
兵精粮足,政通人和。
当初宋九重黄袍加身,他没有起勤王之心,是因为他对现状满意,打生打死再怎么打,日子也不会比现在好到哪里去。
所以他虽不齿宋九重的为人,但看在丰厚的赏赐面子上,还是捏着鼻子认了。
秦越来信,他也不感兴趣,道理一样,这年头,跟谁都可以过不去,唯独不能跟自己过不去,所以他打算眼不见为净,任你们相争相杀,老子自袖手旁观。
然而,宋九重的亲笔私信却又打动了他。
汉中王,蜀中之地他与韩令坤分而治之,这个诱惑就大了,虽然他知道这个馅饼并不容易吃,但是,真要吃下去的话,可就不是肥一丁半点那么简单。
但是,自己为什么就心动了呢?
明明没有王霸之心的,韬光养晦才是自己的行事风格才对呀。
王彦超皱起了眉头。
贪、嗔、痴。
佛家谓之三毒,凡人难戒。
题外话:四大(地火水风)、三毒(贪嗔痴),本是道家最早提出来的,但梵文佛典里也有类似的思想,释门译者把道家早在汉末就归纳的比较系统的思想直接借用了,然后进一步发扬光大,包括六欲或六情(眼耳鼻舌身心),释门进一步提炼,更一字为根,就成了大家都知道的六根清净了。
释门诞生于印度,但却在中国发扬光大,不是没有原因的,起码如玄藏等传经译者兼容并蓄态度以及丰厚的学识起了非常大的作用。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
王彦超的心态就好比一些富豪,明明知道自己的财富几十辈子也吃不完,用不完,但见了财富机会,还是会探出手去,然后累死累活。
往往事到临头了却又想,老子赚这么多钱做什么?
人怕出名猪怕壮,养肥了后,面临的就是杀身之祸。
古往今来,从来一个样,哪怕时间再往后三千年,真理不破。
打败了秦越又如何,宋九重真的能容下一个执掌东川若大地盘的汉中王?
可要是易了帜,他秦越又能给什么?
想到这,王彦超看了看申先生,问秦越:“先不说本帅要什么,先说说你能给什么。”
秦越笑道:“大帅又错了,不是我能给什么,而是你要什么,勤王救驾,乃臣子的本份,大帅若是义旗高举,我自然景从,仿若当年一起进川一般,大帅继续当领导,我与国华再为马前卒。”
王彦超接过酒杯,一口饮下,这才涩声笑道:“你就是个会说话的,你能同意,李相会同意?王成象会同意?你的三万大军会同意?今非昔比,休拿巧言搪塞,拿出你的真诚意来。”
秦越也端起酒,真诚的道:“那么,就请大帅、申先生先满饮此杯,再听小子细讲。”
王彦超喝的干脆利落,申先生则是细啜着,眼神却锁定在秦越的脸上。
秦越回以微笑,然后道:“我有一个梦想……”
……
……
与政客说梦想,好比缘木求鱼。
哪怕张仪再世,苏秦复生,也不可能办的到。
但秦越却说的十分起劲,王彦超听的十分认真,还时不时的颌首赞同。
只因功夫在诗外,话在态度中。
因为王彦超已经到了不得不做出选择的地步。
精锐大军在外,天天被消耗,虽然,韩真所部的南征大军兵力损失并不是太大,夔州城中,祁三多能保住城池不失就谢天谢地了,曹沐所部,千余绿林好汉看着威风,但能吃几支小分队就不错了。
史成所部也是如此,能守着巴州,卡住要道,不让敌军顺利北归,便是天大的功劳了。
所以韩真与史进德们虽然处境有些艰难,但还说不上败。
可王彦超却是有苦难言,吃的是他的老本,拼的是他的家底,他后悔草率出兵,又后悔未亲自出征,却让小贼猖狂。
可人家现在有猖狂的本钱。
万五大军齐聚城下,整个蜀中已基本上全是他的地盘,等到梓州的木云腾出手来,益州的陈仓派出援兵来,饶是他王彦超有三头六臂,不死也要脱去三层皮。
这城守下去没意义了。
要么撤,回中原去。
要么降,城头再换大周旗。
何去何从才是王彦超纠结的。
回中原去,宋九重会如何待他,用脚趾头都能想的出来。
有钱有兵有地盘时,人家能谦着姿态礼重三分,若是灰溜溜的回京,等待他的,只有手下一个兵也不剩,然后空挂一个左卫大将军之类的虚衔,领着俸禄等死。
这绝对不是当惯了节度的他想要的。
眼下只有看这猢狲能给出什么价钱了。
他耐着性子,听秦越天花乱坠的讲完,心中晒笑,不就是说以后没有节度使可以当了么,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他看了看自己的智囊,却发现申先生皱起了眉头。
他的心里倏的一惊,开始好生回想秦越所说的话来,细细解剖。
……
千里之外的扬州,战火熊熊,砲石隆隆,喊杀声中,蚁附登城的宋军中,一道壮若熊罴的身影分外引人注目。
宋九重终于耗光了所有耐心,亲自提着盘龙棍先登抢城。
京中,魏仁浦一直在做着小动作,西边,秦越蹦跳的越发雀欢了,而更多的方镇节帅,却仿若老鹅般的伸长脖子,收听着一切对他们有利的消息,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不能再在这扬州耗着了,沟壕一填平,便挥师抢攻。
官家先登,十万大军如狼似虎。
李重进也不知砍毁了多少柄战刀,当西城被破的消息传来时,他仰天怒吼,然后抡起锯齿般的战刀,回刃刎喉。
韩通怒吼:“死算个屁呀,有本事就东山再起呀……”
他没有选择战死,也没有选择自刎,而是快马冲进节帅府,一把抱起李重进那最小的幼子,然后跳上了快船。
老天没有助他们,一个多月未落雨。
老百姓们没有助他们,反而四处哄乱,抢着开城。
扬州一战而平。
宋九重登上城楼,极目所望,江山如画,远处,波涛汹涌,不尽长江滚滚来,一时间壮怀激烈,忍不住仰天长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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