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其实这些仅对为将者而言,站在更高层次的决策层,需要考虑的事更多。
比如大军出动后,如何保障大后方的稳定有序。
这是准备西征的宋九重最需要解决的问题。
为了打好这一仗,天下藩镇,半数在动,或是发兵往凤翔府、京兆府等前线集合,或是轮镇换防,令吴延祚、昝居润、曹彬、潘美等人进京面圣,也是为了战事安排。
他敢拍胸脯保证,吴延祚急病不治,真的是个意外。
艾炙是个好东西呐。
宋九重看了看战战兢兢脸色惨白的昝居润,颇有些无奈,“朕调你回来,是因为这京师,交给你与吴卿最为放心,唉,哪知道吴卿却……
如今只能指望你了,晋王不日就要将兵出征,你看,谁与你搭档为好?”
“请官家收回成命,臣已老朽,不堪重任。”
“朕若没记错的话,昝卿今年不过五十六吧,正是最具智谋时,怎敢言老,东京留守,权知开封府,此乃卿家做惯的事务,能者多劳,还望卿能继续挑起。”
“臣实在有心无力,不瞒官家,臣得风痹之症已有多年,这一次来,其实……是来告老还乡的。”昝居润从怀里掏出早就备好的奏疏,恭敬呈上。
宋九重接过,略翻一翻,笑道:“卿这也算是富贵病了,也罢,朕准奏,不过高唐就不用回了,乡下总归不如京师好,若有国策,朕也好就近相询。”
“谢官家隆恩。”
昝居润闻言如释重负,不顾官家当面,长长的呼出一口浊气。
他这几年,已经低调到不能再低调,凡事皆小心谨慎,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没想到还是被官家给盯上了,好在,终于可以无官一身轻了。
宋九重目送其行礼退下,见其唯唯喏喏的样子,颇感有趣,不愧有老娘舅之称,这性子绵的可以。
“启禀官家,曹国华冒着酷暑赶路,未到檀州便中暑病倒,请旨延期。”
“嗯。”
宋九重略一颌首,想了想道:“传朕口谕,曹卿身体要紧,多歇几日无妨,朕召他回京,是要其挂帅的,养病期间,不妨多想想军机战策。”
“诺。”
“更衣,去飞龙院。”
“诺。”
这飞龙院,大唐时名飞龙厩,后唐时分左右两院,总掌天下马监,名称延用至今。
很多人说宋不敌辽金,是因为失了燕云,中原无养马之地,从而缺马,其实大错特错。
中原有马,而且还很多。
哪怕五代乱世,人命贱如狗,马却比人金贵多了,再暴戾的家伙,杀人可以不眨眼,杀马却都舍不得,传承至后周,郭威第一件事便是加大卫州、相州马场的建设,郭荣更是惜马,就连伤马都舍不得杀,明诏天下,全送到卫州马场去疗养。
宋代周后,直接继承下来的官马便有二十多万匹,而这二十多万匹,还只是官方的统计,藩镇节帅、武将的私马、士卿百姓的私马都不在内,要全算在一起,少说五十多万匹。
正因为有这么多马,三年前宋九重才会下诏“禁边民盗塞外马”。
也有人说,中原马不好,那更是不了解情况睁着眼说瞎话。
中原战马的底子,是唐朝用突厥马、吐蕃马、以及原北周繁衍下来的战马培育而成,五代战乱,其实战马更优,因为长期是沙陀人在统治,战马与肥羊,是他们的命根子。
中原马形如骡子,那要到王安石变法,改马政为“保马法”,把朝廷马场的军马分给农户饲养,当战马与耕牛、骡子在一起生活,结局可想而知。
只这一条,拗相公便该剖腹。
宋九重乃马上将,当然懂得马政乃“甲兵之本”的道理,宋史本纪中他亲临飞龙院的记录便有七次之多,可见其对马政有多重视。
正因为重视,所以才控制,作为第一战略资源,每一笔都他亲自拨派,同时收控民间马匹,而这飞龙院,他也时时来检视。
当然,他太过重视马政,到了惧民间私马如虎的地步,也是宋廷马力逐步衰退的重要原因。
宋九重率着卫士轰隆隆的出了宫,已改名为王继恩的内侍太监恭敬的目送官家出宫,直到马蹄溅起的尘土都吹净了,这才缓缓起步,向偏院行去。
官家只要去了飞龙院,以他见马心喜,时要试骑的性子,不到天黑不会回来。
王继恩回到自己所住的小院,换下繁重的袍服,只着里衣,顿时舒爽多了,接过小徒小意奉上的茶水,摇着扇子悠然的吸啜了两口,这才漫不经心的道:“去趟太医院,爷的牙痛病又犯了,问程太医讨个方子,跟他说,前次的方子可能没用,让改一改,最好是能一针见血的。”
“可是禹锡公程德玄,程太医。”
“就他,哼,还太医呢,牙痛都治不好。”
“是,小的这就去。”
……
……
“将军切莫回头,只管前走,莫回头。”
“谢了。”
张琼谢过狱卒的善意提醒,眯眼仰望了望阳光白炽的天空,扇着鼻翼深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一才一瘸一瘸的步出武德司的暗牢大门。
没人迎接他,想来是家里人还不知道。
他一步一步艰难的挨到大街上,猛的靠在一辆板车上,“送某回隆平巷张府,双倍赏钱。”
那车夫本不欲接这晦气活,但却被眼前这位披头散发满身血污臭不可闻的家伙眼里的凶光所慑,只好不情不愿的扬鞭催骡。
张府死一般的寂静,门口的两盏灯笼蒙着白纸。
张琼艰难的握了握拳,轻擂一记胸口,示意车夫去敲门。
门许久才开,一个头上缠着白麻布的老苍头探出头来,正在喝问,张琼轻咳一声:“山伯,是某。”
“阿郎!”
这一声喊,又急又促,饱含喜悦与激动。
张琼点点头,示意山伯勿用大惊小怪,挣扎着下了车:“多赏些,莫亏了小哥。”
“哎,仆晓得。”
山伯从怀里摸出一把铜钱,也不数,往车夫手里一塞,便来挽搀家主。
前院没人,白幡飘动寂静,张琼方知,结发妻子已经悬梁。
“母亲呢?”
“老夫人坚强,今早还逼着自己吃了一大碗饭。”
“四儿呢。”
“和阿胜一起去办寿材了。”
张琼轻嗯了一声,“先不回内宅,就这替某更衣。”
“哎。”
山伯扶着阿郎在椅子上坐下,擦擦眼角,自去备水。
张琼小心的揭动衣襟,很多地方,血痂已与衣服裹贴在一起,他的琵琶骨碎了,右腿骨也碎了,一身武技再无力施展。
他是靠武技吃饭的悍将,不能提刀,与要了他的命没什么两样。
他救过郭荣的命,也救过宋九重的命,当年征淮,若不是他的奋力相救,任凭宋九重武技再好,也要被那粗如长矛的床弩给穿透。
只是实在想不到,自己也会有今日之厄。
他小心的扒着衣服,眼眶渐红。
有脚步声响起,其中一人的轻柔与急促,更是步步踩在他的心里。
张琼连忙撑着扶手站起:“母亲。”
抱着衣服而来的正是张母,山伯提着净水跟在身后。
“回来就好。”
张母果真是坚强的,枯干的手只是轻抚了抚儿子如鸟羽状的脏发,便缓缓坐下。
“莫怪许氏。”
“不怪。”
张琼轻声的应了句,接过山伯的毛布,颤着手往脸上盖,闷声闷气的道:“儿……不孝,为了四儿,儿……得先走一步。”
“娘会看着四儿长大,娘带他回馆陶去,你是娘身上掉下的心头肉,这临了,也得娘抱着你回去。”
张琼两只手在眼窝处按了按,良久才把毛巾掀开,“既然如此,儿先走。”
张母红着眼眶问道:“还未告诉娘,缘何惹祸上身?”
“其它都是假的,唯儿曾进言晋王纵法以结豪俊,早有异心之事,才是根源。”
“糊涂,焉知其无郑伯之智。”
张琼涩声笑道:“是,儿明白过来已晚,如今,他要动手了,却要用某这条残命为其洗白屁股,呵,儿还只能洗净了脖子照办……
狗日的亡八蛋呐……”
是夜,张琼自尽于城西井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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