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涌入特格全身各个地方,他现在才知道刚才的疼痛确实没有达到上限。然而,此时清晰的神志令特格大为疑惑。他感觉自己现在几乎可以将这一阵痛苦从自己的意识中剥离,这些痛苦完全发生在另外一个人身上。他发现了一座避风港,这里几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接触到他。出现了疼痛,甚至剧痛,他接受了有关这些感官刺激的消息。当然,部分原因应该在于谢尔。他心里明白,也很庆幸。
淳穆的声音闯了进来:“我觉得他快不行了,关小点吧。”
特格又听到了一个人的声音,可是他还没听清具体的内容,人声便渐渐消失了。他突然意识到他无法固定自己的意识,一片寂静!他觉得他好像听到自己的心脏正在恐惧之中快速跳动,但是又好像没听到。所有东西都失去了声音,厚重的寂静之后什么都没有。
我还活着吗?
这时,他感觉到了一下心跳,但是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的心跳。扑通扑通!扑通扑通!这是动作的感觉,不是声音,他不知道这个感觉源自哪里。
我怎么了?
视觉中心的黑色背景亮起了刺眼的白字:“我调到了三分之一”。
“不要调了,看看能不能通过他的肢体反应读到什么信息。”
“他能听到我们说话吗?”
“不存在有意识的听觉。”
特格从来不知道一个探测仪在有谢尔的情况下,还可以发挥作用,不过他们管这台机器叫作刑讯仪,或许与探测仪有所不同。肢体的反应可以反映刑讯对象压抑心中的想法吗?他们可以通过物理手段撬出什么信息吗?
特格的视觉中心再一次出现了文字:“他现在还是隔离状态吗?”
“完全隔离。”
“好,再深一点。”
特格想将自己的意识从他的恐惧中剥离。
我必须控制住自己!
他的身体如果和他失去了联系,还会漏出来什么信息?他能想象到他们正在干什么,他的神志中出现了恐慌,但是肉体并没有出现恐慌的感觉。
隔离刑讯对象,让他无法认知自我。
谁说的这句话?某个人,他再次出现了清晰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提醒自己:我是门泰特,我的神志是我的中心。这个中心可以安放在他过往的经历和记忆之上。
痛感再次出现,声音,非常响,震耳欲聋。
“他又出现了听觉。”这是亚尔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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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这是公职人员的高音。
“可能因为你调得太低了。”淳穆的声音。
特格想睁开眼睛,但是眼皮完全不听使唤。这时,他想起来他们把这台仪器叫作刑讯仪,这是回归之人带来的东西,不是伊克斯制造的设备。他感觉这台仪器控制了他的肌肉和感官,就像另一个人进入了这具躯体,一切反应都要以他为先。特格任由这台机器操控自己的身体,真是一台恐怖的仪器!它可以让他眨眼、放屁、大口喘气、排便、尿尿,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他的思维好像完全不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他也变成了置身事外的观察员。
他突然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味道,令人作呕。他没办法让自己皱眉头,但是他的神志皱起了眉头,这就够了。是仪器产生的这些气味,它在玩弄他的感官,学习他的感官。
“现在能读取他的思维和记忆了吗?”这是公职人员的高音。
“他还是能听到我们的声音!”亚尔的声音。
“门泰特怎么都这么难对付!”淳穆的声音。
“嘀、嗒、哆。”特格发出了声音,他想起了很久以前的童年,这是勒尼乌斯冬季晚会上三个玩偶的名字。
“他说话了!”公职人员的声音。
特格感觉那台机器挡住了他的意识,亚尔正在操作控制台。不过,特格知道自己凭借门泰特逻辑发现了一件至关重要的事情——这三个人都只是傀儡。操纵傀儡的人才是重要的目标,你通过傀儡的一举一动能够了解傀儡师的真实目的。
刑讯仪仍在侵犯他的身体,尽管施加了极大的力量,特格感觉自己的意识已经适应了这台仪器。它在了解他,但他也在了解它。
他现在明白了,这台刑讯仪可以复制他的所有感官,然后加以识别并标记,以便亚尔在需要的时候调用。特格的体内存在一条有机的神经反射链,这台机器可以模仿这些反射的路径,好像能够变成另一个他。谢尔和他的门泰特意识将这些人拒在了记忆的门外,但是其他所有东西都可以复制下来。
他安慰自己:这个东西不会像我这样思考。
机器无法完全模拟他的神经和肉体,无法拥有特格记忆或特格经验。它不是女性体内孕育的生命,并未由产道进入这个令人惊奇的宇宙。
特格的部分意识在这里加了一个记忆标记,告诉自己这个想法反映了死灵的一些事情。
邓肯是从伊纳什洛罐培养出来的生命。
特格的舌头此时突然感觉到了酸性物质造成的剧烈疼痛。
又是刑讯仪搞的鬼!
特格任由自己同时在多个意识之中飘荡,他随着刑讯仪的运转,继续思考关于死灵的那个想法,同时听着嘀、嗒、哆的对话。三个傀儡异常安静,没错,她们正在等待刑讯仪完成它的任务。
那个死灵,邓肯是细胞拓展的结果,这些细胞由一个女人孕育。
机器和死灵!
想法:机器无法理解出生的体验,只能间接了解,必然无法体会重要的个体差异。
就像现在,这个机器便无法理解他的其他体会。
刑讯仪正在反复制造各种气味,特格每闻到一种味道,大脑中便会出现一些回忆。他感觉刑讯仪正在匆忙地搜索它需要的信息,但是他自己的意识置身事外,随意沉浸在大脑中唤醒的记忆里。
就在那里!
那是他洒在左手上的热蜡,他当时才十四岁,还在贝尼·杰瑟里特学校上学。他想起了学校和实验室,好像他现在就在那里。学校附属于圣殿,特格知道,能够进到这里说明他的身体里流淌着赛欧娜的血液,任何拥有预知能力的人都不会发现他在这里。
他看到了实验室,闻到了蜡的味道,这种化合物可以利用人造酯类制造,也可以由蜜蜂自然产生,养蜂人是没有经过试炼的圣母和她们的帮手。他看着苹果园中辛勤劳作的人和蜜蜂,他将记忆转向了这个时刻。
贝尼·杰瑟里特社会结构的运作机制非常复杂,你只有穿透表象,看到了必需的因素,才能理解其中的奥义。必需的因素包括食物、衣服、温暖、通信、学习、御敌(生存动力的子集)。贝尼·杰瑟里特的生存与一般意义的生存存在些许差别,她们繁衍并不是为了整个人类,任何牵涉人种的事情都必须受到监视。她们繁衍的目的在于延续她们自己的力量,延续贝尼·杰瑟里特,她们认为这样便为人类作出了莫大的贡献,或许确实如此。对于其他人类而言,繁衍的动机植根于内心的深处,而对于姐妹会而言,这件事情深植心底。
又一股味道突然袭来。
他闻出了自己衣服上毛料湿润的气味,当时庞希亚德战役刚刚结束,他刚要走进指挥舱里。这股味道充满了他的鼻腔,引出了舱内仪器的臭氧气味,以及舱内其他人员的汗味。毛料啊!姐妹会一直觉得他在这方面有一些古怪,他偏爱天然的面料,拒绝使用俘虏工厂制造的人造面料。
他对于犬椅也是同样的态度。
不论哪种形式的压迫,我都不喜欢它的气味。
这三个傀儡,嘀、嗒、哆,他们知道自己受到了多大的压迫吗?
他听到了门泰特逻辑的讥讽,毛料就不是俘虏工厂的产品了吗?
这不是一回事。
他自己同时提出了反对意见,人造面料几乎可以永久保存,想想哈克南球状无殿那些零熵筒里的布料已经存在了多少个年头。
“可我还是喜欢毛织品和棉制品!”
喜欢就喜欢吧!
“不过我为什么喜欢这两种材质的面料?”
这是厄崔迪家族的偏好,他们遗传给了你。
特格将那些气味推到了一边,全神贯注地感受这台刑讯仪的所有动作。他很快发现自己可以控制这个东西,它就像一块新的肌肉。他一边伸展着这块肌肉,一边继续查看引出的这些记忆,寻找宝贵的信息。
我坐在妈妈勒尼乌斯的家门外。
特格动用了部分意识,看着这个场景:十一岁那年。他正在和贝尼·杰瑟里特的一个小个子侍祭聊天,她是因为护送重要人物,才来到了这里。侍祭身形娇小,头发金红,一张娃娃脸,朝天鼻,眼睛灰绿。重要人物是一位圣母,身穿黑色长袍,相貌十分沧桑,她和特格的母亲一同走进了那扇门里。侍祭名叫卡拉那,她正在拿这户人家的小男孩试验自己刚学会的技能。
卡拉那还没说完二十个字,米勒斯·特格就知道她想从自己的嘴里撬出点儿信息。他的母亲刚开始教他伪装自己的时候,便讲到过这些。毕竟总会有人希望了解某位圣母的家庭情况,他们会询问家里的小男孩,以期获得有价值的信息。有关圣母的数据,这种东西从来不缺市场。
他妈妈教导他:“你要判断对方是什么样的人,然后根据对方的情况采取相应的对策。”这种办法绝对糊弄不了一位圣母,但是糊弄侍祭,尤其是这个,绰绰有余。
在卡拉那看来,特格似乎十分腼腆,不愿开口。这个侍祭自视甚高,觉得自己颇有几分魅力。特格等待她动用了几分功力,假装受她魅力影响,终于说出了她想要的信息。然而卡拉那问到的只是一通假话,她如果告诉门里的那位重要人物,至少必然会受到一顿怒斥。
嘀、嗒、哆说话了:“他现在应该可以探测了。”
这是亚尔的声音,他把特格从那些过去的记忆中拽了出来。“根据对方的情况,采取相应的对策。”特格听到了这句话,是母亲的声音。
傀儡。
傀儡师。
那位公职人员说道:“问问这个模拟人,他们把死灵带到哪儿去了。”
仪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发出了微弱的嗡嗡声。
“什么都没有回答。”亚尔的声音。
特格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但是非常刺耳、痛苦。刑讯仪虽然命令他的身体闭上眼睛,但是他硬生生地把眼睛睁开了。
“你们看!”亚尔说道。
三双眼睛转向了特格,他们的动作十分缓慢。嘀、嗒、哆三个人眨了一下眼睛……然后又眨了一下……两次眨眼之间至少隔了一分钟。亚尔的手伸向了控制台上的某个按钮,他的手指需要一星期才能摸到它们的目标。
特格摸索着捆在自己手上和胳膊上的东西。竟然是普普通通的绳子!他不紧不慢地动着手指,接触到了手上的结扣。绳子松了,刚开始很慢,而后一下便被挣开了。他开始解担架上的绑带,只是简单的防滑扣,更是小菜一碟。此时,亚尔的手还没有移动四分之一的距离。
眼睛眨了一下……然后又眨了一下……然后又眨了一下……
三双眼睛露出了些许讶异。
特格摘掉了蛇发一样的触头,一个又一个钳夹“啪”地从他身上飞了出去。他的右手蹭到了触头钳夹,手背缓慢地开始出血,眼前的景象令他非常意外。
门泰特推演:我现在的速度非常危险。
不过他已经走下了担架,公职人员正在慢慢地将手伸向衣服侧面鼓起的口袋。特格一只手掐断了他的脖子,这位公职人员再也摸不到自己日常随身的那把激光手枪了。亚尔的手距离控制台还有超过三分之二的距离,不过他的眼睛明确出现了惊慌的神色,特格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打断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淳穆的动作稍微快了一点,她的左脚正在飞向特格几秒之前的位置。还是太慢了!淳穆头部后仰,露出了脖子,特格一个单手下劈结果了她。
他们落地的速度如此之慢!
特格意识到自己已经汗流浃背,可是他没有时间顾及这个。
我竟然可以预先知道他们的每一个动作!我这是怎么了?
门泰特推演:刑讯仪的剧痛将我的能力提升到了全新的水平。
他突然感到饥饿无比,这时才发现自己流失了大量的体力。他把这个感觉放在一边,感觉自己的时间感觉恢复了正常。他听到了三声闷响,三个人倒在了地上。
特格检查了刑讯仪的控制台,绝对不是伊克斯的产品,不过控制按钮和开关相差不多。他将数据存储系统短接,擦除了所有数据。
房间的灯怎么办?
开关就在门外,他关了灯,深吸了三口气,旋风一般地冲进了黑夜之中。
送他过来的那些人穿着臃肿的衣服,站在冬夜的寒风里。他们听到了一个古怪的声音,还没转过神来,便被这阵旋风击倒在地。
特格的时间感觉再次恢复了正常,这次比刚才快了一些。他借着星光看到了一条下山的小道,穿过浓密的灌木丛,在和着雪水的泥地上跌跌撞撞地滑了一会儿,然后发现自己能够预知前面的地形,方才站稳了脚跟。每一步他都知道该走在哪里,很快便不知不觉地走到了一片开阔的区域,前方可以看到一道山谷。
区域中央的附近可以看到城市辉煌的灯火和一个黑色的立方体建筑。他知道这个地方——伊赛,那些傀儡师就在这里。
我自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