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瑶已经被送回太子宫了。
寝殿之外,太后已经拄着拐匆匆赶至,没一会儿,赵皇后也强撑着病体前来。
赵皇后脸色不是很好看,声音也带点虚弱,尽管那份焦急掩盖不住,“怎么回事,她不是还没到产期吗?”
仓促之下,她也没忘记向江太后行礼。
江太后默然受了这礼,“说是在御花园听到两个丫头闲话家常,祯儿已经遭遇不测,太子妃这才受不住。”
她一赶来,小香就哭着将适才所见一一道出,自己情绪太过激动,也跟着晕厥了。
赵皇后愣了片刻,“她已经知道了?”
一面不禁怒,“谁这样大的胆子,本宫不是吩咐了不许乱传吗?莫非是高氏?”她面色惊疑不定。
她能想到的,江太后自然也能想到,“哀家已经吩咐将那两个宫人押去暴室了,只是还没审出结果,想来那人既然敢做,就已经想好万全之策罢。”
她望了赵皇后一眼,沧桑面上沉痛不已,“祯儿出这样的事,咱们谁都没有想到,只是眼下要紧的还是里头那一个,只有孩子平安生下来,你才有了指望,祯儿在外也能无后顾之忧。”
赵皇后不禁出一声叹息。
无论她与江太后平素有多么疏离,但至少此刻她们关心的是同一个人,在意的也是同一件事。
赵皇后沉默了一会儿,见江太后神思倦怠,便劝道:“母后您先回去吧。这里由臣妾看着就好。”
“你能行吗?”江太后淡淡抬了抬眼皮。
赵皇后脸上一烧,她清楚江太后并非担忧她体力不支,而是因她素日不喜傅瑶,恐怕她在这件事上不肯尽力。
赵皇后抿了抿唇,正色道:“母后放心,里头是祯儿遗下的骨肉,也是臣妾的孙儿,臣妾自不敢不用心。”
江太后对“遗下”稍有微词,但见赵皇后一脸郑重,料定她这回不敢懈怠,遂按了按疲倦的眉心,扶着曲嬷嬷的手回去。
赵皇后静静坐着,听来内室传来一声声女人的低吟,心也不自觉的跟着提起。她有些纳闷,自己当年生孩子的时候也是这般虚软无力吗?
当然她已经记不起了,每个女人生孩子的时候都像做了一场梦,梦醒了,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宫娥们端着水盆出出进进,盆里是热水,带点红,还有点腻滞的腥气,连带这屋里仿佛也变成了血腥的屠宰场。
那个孩子即将出世,是祥瑞还是不吉很快就能见出分晓,明明满腹的紧张与期待,赵皇后此刻却只觉心中一片空茫,神魂仿佛都飘荡在身外,游离于这尘世间。
漏壶里的水一滴滴落下去,不知过了多久,赵皇后被急促的脚步声惊醒,抬头时,但见接生嬷嬷满面喜色的掀帘子出来,跪下道:“恭喜皇后殿下,太子妃平安诞下了一位小皇孙。”
心口大石终于落下,赵皇后急急道:“快,让本宫瞧瞧。”
嬷嬷将孩子抱过来,赵皇后瞧时,是个乌乌眼、极健壮极可爱的男孩,她欢喜得不知所措,忙用手捂着眼,生怕眼泪会流出来。
赵皇后看得爱不释手,好半天才想起问道:“太子妃如何了?”
嬷嬷陪笑道:“太子妃生产的时候很费了些精神,这会子怕是得歇一歇,缓口气。”
话音才落,就见另一名接生嬷嬷匆忙出来,叩道:“皇后娘娘,太子妃想见一见您。”
赵皇后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她将孩子交到乳母手中,擦了擦手方才进内殿里。
傅瑶勉强支起半身靠在枕上,湿透的黑披散两肩,脸上汗水淋漓,显然十分疲倦。
她想向赵皇后行礼,赵皇后忙拦着她:“你才生产完,别急着下床,仔细落下病根。”
傅瑶只好坐着不动。
赵皇后看着她笑道:“你这回成了咱们大历的大功臣,如今皇长孙已平安降世,看来果然是得上苍福泽庇佑。”
此时此刻,她对傅瑶的恶感也减轻了许多,面向她的时候甚至有几分母亲的慈爱。
傅瑶笑意模糊,“臣妾如今已安然生下长孙,母后也不必再费心瞒着臣妾了吧?”
“本宫哪有什么事瞒着你?是你多心了。”赵皇后颇为局促难安。
“母后还请告诉儿臣一句实话,太子是否真在云阳出了事?”傅瑶定定的看着她,“即便那话是有人故意传入臣妾耳中的,可若非确凿属实,母后为何这些日子都躲着不肯见臣妾呢?儿臣瞧过太医院的脉案,您的病明明已好得差不多了。”
她这样执着于追求真相,赵皇后只好半吐半露的告诉她,“太子半月前的确于云阳郡堕马,足伤颇重,现已安置在当地驿馆救治。只你也不用太过担心,足伤而已,未见得就因此丧命。”
放在古代这种医疗简陋的环境,感染稍稍重一点,可不就会丧命吗?
傅瑶眼中涩,急忙问道:“为何不急召殿下回京?”
“云阳那头的人回话说,太子现下不宜挪动,否则损伤更会加剧,因此他们也没法子,只能这样干耗着。”赵皇后叹道,“何况你也知道皇上那性子,他气尚未消尽,岂会这么容易把太子召回呢?自然,太子乃陛下的亲生子,陛下不会不顾及他的性命,已经派了太医院最好的几名太医,连夜赶往云阳去了。”
傅瑶死死地咬着唇,这些话对她不过是空泛的安慰。
她才刚生下孩子,孩子说不定马上就没了父亲。元祯这一回能保住性命活着回来自然最好,若是不能,没准她连元祯最后一面都见不到。
两下里千回百转,傅瑶猝然掀开被子,挣扎着下床来,二话不说就顿于地,“臣妾恳请母后允准,许臣妾去云阳陪伴太子。”
“你疯了?你才刚刚生产,云阳此去千里迢迢,你不要命了不成?”赵皇后对她的决定简直不能理解,她以为傅瑶是听到消息一时情急,才说出这么疯狂的话,便耐心劝道:“你如今要紧的是养好身子,好好抚育皇长孙成人,至于太子……”
剩下的话她没说下去,但意思非常明显:即便没了太子,但只要有皇长孙在,他便是堂堂正正的帝位继承人,不管是傅瑶这个太子妃、或是赵皇后这位母后,都不必为此太过担忧。
傅瑶情急之下,已无暇去注意赵皇后的宏图大计,她只能满脸是泪地仰着脸,“母后,太子是臣妾的夫君,他如今有难在身,臣妾怎可眼睁睁袖手旁观?您也是为人-妻室之人,若陛下陷此困境,您忍心弃之不顾么?”
赵皇后的面色终于沉寂下来,良久方道:“你又不是太医,也不会治病,你去了也没有用。”
“但至少臣妾可以在一旁伴着,分担殿下的苦痛,即便殿下真有什么不测,臣妾也会陪着他走到生命尽头,不使其太过孤单。”傅瑶两眼枯索,面上已渐渐干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正爱元祯,她只知道元祯现在不能没有她。即便为了弥补元祯从前对她的好,她也应该走这一遭——她一向不习惯欠人。
赵皇后看着这女孩子,心中不禁感到几分羞惭。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终究太功利了些,当知道元祯遇难的那一刻,她最先感到的不是悲伤和焦虑,而是立刻将目光投向傅瑶腹中之子——她需要的是一个巩固自己地位的依靠,无论是儿子还是孙子,只要能帮她这个忙,她都无所谓。
作为一个母亲,她或许不太合格。既然于情于理她都不可能走出这道宫门,那么,遂了傅瑶的心愿也好。
赵皇后缓慢的点了点头,“本宫答应你,只是光本宫答应还不够,还得有陛下的批准,你才能出宫。”
“谢母后。”傅瑶郑重的磕了一个头。
赵皇后迟疑着看向乳母怀中,“只是这孩子……”
“皇长孙太小,就托付给母后您照顾了。”傅瑶苦笑了一下,“既然母后已经答允儿臣的任性之请,那么就请母后再受点累,多费些心在这孩子身上。”
赵皇后自然不会推脱——倘若元祯真的死了,这孩子就是她唯一的指望了。
她见傅瑶脸上似有倦容,便劝道:“你还是好好歇个几日,再不然,等坐完月子再去也好。”
坐完月子,说不定元祯已化成灰了。傅瑶已懒得深究赵皇后是否真心疼爱自家儿子,只颔道:“谢母后关怀,臣妾自会保重。”
赵皇后去后,傅瑶便让人煎参汤过来,浓浓的喝了几碗下去,觉得恢复了些精神,便吩咐秋竹为她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