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焘出征后,芜歌就暂居在郯郡的徐府,由两队神鹰营轮流护卫。
阿九惨遭灭口的翌日,她就收到了消息。只是,她依旧嫌这消息来得滞后。自从十七故去,她就没身手了得的可用心腹了。虽然心一可靠,但他心系佛门,复仇一事终究是不能假手于他的。扶不祸送给她的四个火凰暗卫,连着拓跋焘的神鹰营,虽然是听候她的差遣,但她总觉得有些膈应。
芜歌捂额,疲沓地揉了揉太阳穴,再一次生出孤立无援的无助感来。
“小姐,夜深了。早些歇息吧。”月妈妈只当她是整理账簿疲累了,抽开她手里的账簿,替她揉捏起肩膀来。
“庆儿呢?还在闹腾吗?”芜歌拨开她的手,起身走向床榻。
月妈妈叹气:“哎,一双拳头都砸出血来了。不过,大军一走,他也就死心了,晚膳总算是开始吃东西了。 ”
芜歌坐在睡榻前,散开满肩青丝顺了顺:“你伺候娘亲时,娘亲都是几岁开始给府里的哥儿安排通房的?”
她从前是极讨厌后院这些乌七八糟的事情,总觉得通房这样的存在,实在是上不得台面。是以,那个人口口声声要等她成人的那几年时光,她是开诚布公地跟那人提过宜都王府不得有通房和妾侍。那人是答应得好好的,看似当真是独善其身,身边不曾有什么莺莺燕燕。
如今回想,她只觉得可笑,那个人背地里要是收了通房和妾侍,她隔着道道府门,哪里晓得?从那人登基后纳了那么多妃嫔就知晓,那个人对她哪里存过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心思?
乱糟糟的情绪被月妈妈的回答给打断了,“夫人在时,一般是在哥儿年满十五时,会安排几个丫头。”
月妈妈知晓她的脾性,怕她不喜,笑着劝道:“这种事在大宅子里是极寻常的。哥儿大了,总会有些好奇,与其被不良的人拐带去肮脏地方,倒不如是在府上寻几个顺眼的丫头。只是,夫人治府是很严的,在哥儿没娶妻之前,通房是不得有嗣的。”
月妈妈掀开被子,芜歌钻了进去,有些惆怅:“这家规到了庆儿这里,恐怕是得改改了。”她抬眸,双颊微微有些红:“庆儿开春就满十四了,虽然早了些,是不是开春也就可以安排了?”她记得拓跋那个无赖口口声声说的就是十三岁。
月妈妈难得见到小姐露出小女儿的娇羞姿态来,忍俊不禁地笑道:“早是稍微早了一些,但这个年纪也是够了的。”
芜歌似舒了一口气,躺了下去:“庆儿这性子与从前大不同了。也许,给他张罗个好的同龄人,比起我这个姐姐要谈得来一些。”
月妈妈点头:“小姐说得是。”
“我近来事多,你明日提醒我,寻个时间跟文姨娘说,请她操持。”
“唉。”月妈妈替小姐掖好被子,又熄了纱灯,这才去外间的矮榻上守夜。
翌日,芜歌安排妥当这件事,就去了商行。六嫂王慧芝已经带了细软金银,由着看家护院护送,启程去了宋国。
商行的入账,比芜歌预期得还要好。尤其是宋魏结盟,边境太平后,她从柔然低价贩来的牛羊皮革,从郯郡到滑台,一路价格飞涨。若是南方的贩粮买卖打通,这入账还要更好一些。
芜歌听着掌柜的噼里啪啦拨着算盘珠子,“东家,云中和盛乐的商行这个月各净赚了三万两和七万两,郯郡分号开得晚,也有三千两的收成。旁的二十三处分号估摸着下个月就能有入账……”
芜歌心不在焉地嗯了嗯。
“不过。”掌柜的欲言又止,看一眼一旁的永安侯爷。
心一接过话说道:“平城的分号,刚开张就被京兆尹衙门给封了。”
芜歌有些讶异,转念,不甚在意地笑笑:“是姚家吧?”
心一点头。
“那就再开一家。”芜歌头先还是兴致缺缺,当下却有些来了兴头,“我记得拓跋是给了我四个平城的铺子,他们关一家,我们就再开一家。”
心一蹙眉:“何必如此?不如等皇上班师回朝再——”
“呵。”芜歌轻笑着打断他,“不过是做点油米柴盐的买卖,还犯得着惊动一国之君?这不滑稽吗?”她扭头对掌柜的道,“你去安排。”
“是。”掌柜的点头,“只是,万一四个铺子都被封了。”
芜歌笑得越发明媚:“那便再来找我支银子,总之,关一家,就再开一家。”
心一越发蹙眉,对掌柜的道:“你先下去吧。”等人退去,他就有些动气地说道:“你何必故意惹怒姚太后?避其锋芒不好吗?”
“我为何要避?”芜歌挑眉。
心一起身来,一脸失望:“你折腾这些,不就是想挑拨太后和皇帝之间的母子情分吗?阿芜,这样损人不利己的事,于你又有何好处?”
芜歌的神色也有些失望。她迎过对面薄怒的目光,清淡地笑笑:“谁说不利我了?”
“阿芜,我都看得明白的事,拓跋焘会看不明白?”
“那又如何?”芜歌依旧不以为意。她抬眸看着心一:“我不需要取悦于他。姚太后和我,他只能选一个。早点选,晚点选,并无区别。”
她说得理直气壮,然而心底却也明了,她终究是被不久前那场姐弟之间的冲突给左右了。她有些等不及了。
心一张了张嘴,几番欲言又止,才说道:“若是他选的不是你呢?”
芜歌怔了怔,随即,她有些刻意的轻慢:“那就改弦易张,另谋出路。”
心一又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别问我还有什么出路。天无绝人之路,即便没路,也是能走出路来的。”芜歌起身,已然是要彻底结束这场谈话了。
平城皇宫,永宁殿,姚太后一脸冷沉地拨弄着一把金瓜子,冷笑道:“哼,翅膀还没硬就敢叫板哀家了。”
姚太后的兄长太傅太保姚振海,坐在下手,同样一脸冷沉:“依娘娘的高位,实在犯不着与她一般见识。这封铺并无太多道理。”
姚太后不以为意地冷哼:“哀家要封她,需要多少道理?”
姚振海有些无奈,捋了捋山羊胡道:“她如此做,无非是想惹怒娘娘,离间娘娘和皇上之间的骨肉之情。娘娘何必上她的当?”
姚太后撒开那把金瓜子,面露嘲讽之色:“哪有什么骨肉之情?怪只怪阿珠不争气,笼络不了帝心。”
提及独女,姚振海的面色有些难看:“珠儿虽然任性了些,对娘娘却是言听计从的。”
“嗯。”姚太后点头,“哀家与她血浓于水,哀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她铺路。后宫之事,哥哥不必过问了。就按哀家的意思办吧。哀家倒想瞧瞧,皇上宠她宠到什么地步了?难不成还能上了天?”
姚振海躬身:“臣遵旨。”
宋魏联军,由两国国君亲自挂帅,分别从北路、东路和南路进攻胡夏。胡夏收到消息时,已然来不及集结军队,尤其是两国两面夹击,北线、东线和南线各郡县同时遭遇强攻,叫这个没落的王朝应接不暇。
是以,宋魏两军势如破竹。
前方战事如火如荼,不断有捷报传来。而芜歌与姚太后的隔空之战,同样是如火如荼。
宋魏进军胡夏的战事持续了一个半月。宋国趁势收复了前朝丢失的关中沃土,攻占了洛阳、虎牢和碻磝。魏国则从北路和东路包抄,吞并了幽州、大城等郡县,直逼胡夏都城统万城。
只是,拓跋焘兵临统万城,却并不急于攻克这座都城,反倒是发拜帖,邀请胡夏国君赫连昌城外一叙。
这一叙,无非又是胡夏惨痛求和。只是,这国土已经所剩无几,割地不成,只能赔款。传言,拓跋焘从统万城里运出的金银珠宝无数。
赫连昌为了求和,竟然把待字闺中的三个妹妹打包送给了拓跋焘。
魏国大军赶在入冬的第一场雪落下前全胜而归。
相较于拓跋焘的春风得意,刘义隆胜利得闷声不响,在啃噬完胡夏南部边境后,也赶在入冬之前收兵了。
郯郡的雪,比平城要来得晚一些。十一月的北风,呼啸刺骨。
六嫂王慧芝的确是麻利,去到南方不过短短两月,就已经搭建好了贩粮渠道,只等来年开春融了冰,就利用运河漕运一路从江南运粮北上。
芜歌原本是打算在郯郡团年的,只是收到拓跋焘的来信,催她尽早回平城,又得了胡夏那边的消息,一时竟有些踌躇。
不祸并未随军出征,说要陪伴芜歌,便留在了郯郡。芜歌知晓,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心一。而心一就像个牛皮灯笼,点都点不着。
即便火凰营和神鹰营都缄默其口,民间却早已传开了,皇帝亲征胡夏大胜,收获了胡夏三位公主,一时竟传为美谈。
芜歌问询依旧是清清淡淡,倒是愁煞了月妈妈和徐府的女眷。
“大小姐,不如早些回平城吧。丈夫丈夫,一丈之内才是夫。”文夫人紧握着芜歌的手,过来人的慈母口吻。
芜歌清浅笑道:“拓跋焘还算不得是我的丈夫。”
文夫人越发愁闷:“大小姐,水至清则无鱼,妾身知晓你委屈,可是——”
“姨娘,你后悔过吗?”芜歌打断她。
文夫人怔住。
“姨娘,我无心伤你,只是人各不同。我不是能尊其他女人为主母的性子。也不觉得这世上有男儿值得我如此。”芜歌依旧是清清淡淡的,不知为何文夫人竟从这双盈盈美眸里看到了昔日夫主的影子。
芜歌勾唇,凌傲模样:“你若无情我便休。若是哪个男子,需要我千里迢迢去抢,也就不值当了。我原本就想好了在郯郡团年,姨娘不如想想今年的团年饭该怎样操持。”她说罢,便起了身。若是早前她还有些犹豫,当下却是决定了。
花厅里,不祸和心一隔案而坐。
“有时候,我真羡慕阿芜,她比我这个方外之人还要洒脱一些。”不祸注视着心一,只看得心一红了脸。
“你——是今日就启程吗?”心一有些尴尬。
不祸笑着点头:“嗯,我再不回去,怕扶不吝在牢里冻死。”她敛笑,正色问道:“心一,你没话跟我说吗?”
“啊?”心一不明所以地看着她,随即,似想到了什么,急地敛了眸。
“我明白了。”不祸深吸一气,起了身,“我该走了。”
“一路小心。”心一起身相送。两人走出花厅许久,都是静默,临到府门口,不祸终究还是开口了,“心一,我这次回平城会去南风馆寻个干净的小倌。”
心一惊得脸色惨白,步子都僵住了。
不祸却是明媚一笑,一阵风似的出了府门。待心一回过神时,巫女早已翻身上马,扬鞭离去。
芜歌从未想过,还在这种情形下见到那个人。
入冬后,滑台那边对皮毛的需求骤增,商行从郯郡运往滑台的三车皮毛,竟被滑台城守给扣押了。掌柜的去交涉,有去无回。
这滑台是徐湛之的天下。
芜歌觉得这是徐湛之想要见她的意思,便不顾心一的阻挠,执意与心一一同去往滑台城。
果然,两地之间的十里亭,有人一早候在那里。
那里,撑着临时的帐幔,抵挡着北地的寒风。
芜歌挑开车帘,果然就见到了徐湛之,只是,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刘义隆居然也在。
“小幺,总算肯见朕了。”义隆浅淡含笑,仿佛是多年前无数次相见时的模样,信步迎出凉亭。他身后的徐湛之脸沉如水,眸光寒凉。
心一和神鹰护卫们,下意识地围拢在芜歌的马车前,全力戒备。
“朕又不会吃了你。”义隆端得是从前的模样,好像还是从前那个对徐家嫡女宠溺无边的宜都王,“放心,朕不会勉强掳你走的。天气这么冷,正好喝一壶梅子酒暖暖。”他说着就率先回了亭子。
而徐湛之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妹妹。
芜歌拢了拢貂裘,便由心一搀扶着下了车。
“你是何时知晓阿九深涉此事的?”徐湛之在她走近时,沉声问。
芜歌淡瞥他一眼,只道了句“猜的”,便由心一陪着进了十里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