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舜华听完,却是不解风情的一脸嫌弃:“既然是她心甘情愿赴死的,死后又为何赖在人世?”
我摇了摇头:“这我也不知道了,她说,她本对这尘世再无留恋了,留在满室书画的阁子里平静地等死,可就在火吞没了她身处的书斋时,她看到了一幅画。”
“一幅画?”
“是,那幅画让她迟疑了,她有一句话想问问阎毗,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个答复。”
舜华突然身子前倾,一张脸凑了过来:“你好好看看我的脸。”
“干嘛?”我被吓了一跳。
“我脸上有写着‘答复’两个字吗?”
“······”
“我又没欠她的!她天天大半夜跑我窗子下边找我干什么!”
我在舜华凑上来的脸上轻轻拍了拍:“也许、也许你长了一张无情无义的脸。”
“我自然不是来找你的。”
舜华刚要过来和我理论理论,就听到背后一个清冷的声音。
聊着聊着,竟不知日已西沉,来的人正是宇文灼:“我要找的,是这个小妹妹。”
“找我?”我愣了愣,“可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啊?”
“我死后,奈何桥上等过百年,等到了许多人,却仍不见他。直到白姊也走过,她说,我要等的那个人,早已不在人世。”
“你是说,他和你一样,并未入轮回,而是留在某一处作了个孤魂野鬼?”
她点了点头,“所以,只有你能帮我。”
这件事并不难,我可以看见宇文灼,自然也能看见阎毗,顺路把她带到阎毗面前就行,不过最重要的是,先知道阎毗留在了哪里。
“阎府的旧宅。”她不假思索道:“回到长安后,我愈发感觉到,他一定在那里。”
第二日黄昏时分,我们便出发了。
宇文灼的魂魄不可见日光,便暂且附在了那幅从均州带来的画像上。
暮鼓刚刚响过,悠远深沉地回荡在长安城各个角落。路过集市,看到商贾正在匆忙收拾铺位,吆喝着互相打趣,行人则穿梭在各坊之间,赶着黄昏回家歇一歇脚,温一壶热茶。
突然听到宇文灼一声轻叹:“父亲毕生的志向,平突厥,定江南,使天下一统。”顿了顿,又言:“或许这样的长安,便是他想要的繁华升平吧。”
只可惜朝代更迭,一朝天地,一念百年。
她早已不是公主,却永远是宇文灼。
【八】
后世的史书上提到这段往事,不过潦草一笔——“及太子废,毗坐杖一百,与妻子俱配为官奴婢。”
杨坚最终还是向这个足够勇敢,也足够聪慧的前朝公主妥协了,阎毗得以免去死罪,没过多久,便重得了庶民的自由身,隋炀帝杨广继位后很是看重他,不仅官复原职,还得以平步青云。
获罪期间,他和白姊相互扶持相依为命,只是他真正的妻子,已经永远留在了开皇二十年。
抄了家的阎府,那些他曾一笔一笔描摹的书画,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独自留在这里的宇文灼笑着,最后一次轻轻抚过他笔下那个尘世,安静古老的江南小镇,被灼热的火光吞没,她看到那幅被藏在江南背后的小像,鹅黄小衫,新绿襦裙,一双清亮的眸子,眼角一颗小巧的如火朱砂痣,唇角微微上扬,便映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神气的模样,竟是她初见他时的模样。她想笑,想再看得仔细些,蔓延的火光却遮住湿了的眼。
她突然很想问问那个人——“二郎,这些年来,你可曾有一瞬,爱过宇文灼?”
事实上,她也确实这样问了,大胆直白,不带一丝掩饰的率真。
阎府旧宅里,草木深深,那个她等过了百年的人,就站在那里,负手而立。在听到这声轻颤的问句时,缓缓转身,湿了眼。
再次相见,一个仍是当年眉眼英气的姑娘,一个却是年过五旬,白发苍苍,回首已是百年身。曾经年少轻狂,不懂珍惜,失去了才后悔莫及。
他看着眼前人,日日入梦来熟悉的模样,他很想告诉他,若说开始的冷漠是对白姊的愧疚,在看到她被炉火烫到手指,或是粗糙的砚瓦磨破了掌心,还忍着疼一声不吭的时候,他就喜欢上这个倔强的姑娘了。只可惜,她太过骄傲,白姊来后就绝不肯委曲求全,后周灭国,更是让她日益敏感,哪怕冷漠或有意疏远他,也不会可怜的去求人怜悯。
隔着百年的岁月,我看到阎毗心里那些欲言又止的话。很多次他的刻意亲近,他的试图解释,都被宇文灼当成施舍,当成怜悯,她是个亡国公主,可她不需要一个不爱被自己的人,这样的施舍和怜悯。
沉默了不知多久,阎毗才开口道:“所幸,我终于等到你。”
他留在这废弃许久的府邸,他觉得阿灼临死前一定恨极了他,才会日日梦魇相缠,他想等在这里,等着告诉她这些年来未曾开口的所有。
她是前朝的公主,杨坚怎能容得下她,那些时日他没有一天不担惊受怕,他极力讨好太子,让自己站稳脚跟,从始至终他所做的一切,他想保护的人,都是他的阿灼。
那一场火里,他好像看到他的姑娘,江南三月的草长莺飞里,鹅黄小衫,新绿襦裙,走过青青石桥,一柄十八骨伞下,盈盈地笑。
若有一日,他想带他的姑娘去画卷里真正的江南,带她走过一座座青石桥,带她去吃桂花糕,一颦一笑,全入他笔下画中,可这些深藏的心事,都像他小心藏在那幅画后的小像一样,随着那场火,烧成了灰烬。
可一句——“所幸,我终于等到你。”
除此之外,再无需多言。
【九】
二人正脉脉相视着,舜华突然扯了扯我的袖子,把我硬是拉到了外边。
我不解地看他:“拉我出来干嘛?”
舜华扶额:“你真的不觉得自己有点多余吗······”
我叹了口气:“虽然我很感动,可还是不懂,明明是两个相爱的人,为什么就不能直接说出来,不然也不至于错过这么些年。”
舜华咬了咬手指,想了许久才憋出个回答:“爱情嘛,爱得越深,越会去替对方想。”然后又慈祥地摸了摸我的头:“你还小,说了你也不懂。”
我一脸嫌弃地挪挪身子:“可是你能不能不用吮过的爪子摸我的头!”
就在这时,却突然听到屋内一声惊呼,我们忙跑回去,正看见突然燃起的火,顺着那件灼灼的嫁衣,从衣角蔓延开来——宇文灼的劫又来了!
可是这一次,她再没有痛苦地挣扎,因为阎毗冲过去,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火光扑面而来,顷刻裹住了二人,我依稀听到宇文灼对我说,那幅画!
画?
承载着她魂魄的那幅画,宇文灼的意思是,她愿意离开这里了?
我将那从阎婉处得来的画递给她。
看着画卷在眼前焚成了灰烬,火光里,宇文灼笑着对我做了个口型,她说,多谢。
似又看到那年那个飞扬跋扈的女子,一身灼灼红衣,却在那眉眼清秀的画师前,慌了心神,“喏,这是定金,画像我明日来取。你可要画得用心些,不满意的话······我可不给钱的!”
我痴痴地坐着,直到火光消失,阎毗和宇文灼都没了踪影,再世轮回,有彼此的陪伴,他们应不会再孤独。我觉得眼睛有些酸,“狐狸,你知道喜欢一个人的感觉么。”
不顾一切的,如飞蛾扑火般的决绝。
“当然知道。”
“原来你也有喜欢的人?”
“那还用问。”
舜华想了想说:“她虽然淘气不听话鬼点子多偶尔还和我发脾气,可却是是我见过的最善良最单纯的小丫头。”
我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莫非是隔壁山头那个走路总爱扭腰的母狐狸?”
“······”
我注意到舜华的眉毛抖了三抖。
“说起来,我还没见过你露出狐狸原形是什么样子呐,肯定毛茸茸的,很好玩。”
这次不只眉毛,舜华的嘴角也抽搐了一下:“等你哪天见到我现原形了,我也差不多玩完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问他:“你还记不记得,那日说许我的三件事?”
舜华一脸警惕地看了看我:“干嘛?”
我学着他的样子挑了挑眉:“来,露一双狐狸耳朵给我玩玩~”
舜华:“······”
而后,他极为不情愿的露出了两只毛茸茸的耳朵,我心满意足地伸手揉了揉,看着舜华一脸羞耻,我笑了两声,接着刚才的话说:“其实我活着的时候,也有一个喜欢的人的。”
“不过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舅公家那几个孩子里,峄哥哥最好看也最聪明,他书念得好,人也好,有时候连四哥都比不上,后来耶耶就问我,你怎么就喜欢缠着高峄玩儿啊?我就说,因为我喜欢峄哥哥呗。”
舜华不痛不痒地插了一句,“高审行的长子高峄?”
我点点头:“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不是就算喜欢了。反正耶耶给我赐了表字,说我给我和高家定了亲的时候,我高兴坏了。狐狸,你说如果我再活得久一些,是不是就已经成峄哥哥的新娘子了?”
舜华没说话,可我倚坐在他身侧,自言自语道:“不过认识了阿灼,我觉得这样也好,如果、如果峄哥哥不喜欢我,那我该多难过啊······”
舜华的身上很温暖,我说着说着竟这样睡着了。
半梦半醒中,感到有人温柔地把我抱了起来,在我耳边无奈地说:“高家这么多孩子,你怎么,就只记住了一个高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