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醒来时已是清晨，日光透过凌烟阁的窗棂，暖暖地落在身上。我睁开眼睛，竟看到身边坐着个美艳的红衣姑娘，裸着白皙的一双玉足，手轻轻搭在膝上，看着身侧那把如昆仑美玉般透着寒光的剑，轻轻哼着一曲听不懂唱词的调。
我使劲揉了揉眼睛，她看向我，露出一个明艳美好的笑容，“小妹妹，好久不见。”
白昼已经来临，普通人是看不到我的，“你就是······熙月？”
她点了点头，“我是熙月，伏允可汗的夫人。”
在地上坐了一夜，我觉得有些头疼：“你认识我？”
“你阿耶常带你来这阁子里，跟着的，还有一个笑起来很温柔的小郎君。我说得对不对？”
那小郎君，肯定就是指九哥了。
我惊讶地点头：“可是我怎么没见过你？”
她咬了咬下唇，露出一个俏皮的笑：“我又不是个活人，你怎么看得见我？”
或许是看我一头雾水，她耐心地解释道：“在我的家乡吐谷浑，有一种古老的法子，可以让人死后重生。”
日日饮下曼珠沙华酿的酒，血液中便流淌了曼珠沙华的毒，用这血淬炼出的剑自尽，死后便得了一个重生的灵体，重生后，与常人无异。残忍的法子，是伏允可汗为自己的长生不老，所做的牺牲。
只是他没想到，纵使被封为夫人，日夜享有无尽的恩宠和荣华，熙月的心早给了那个沙场上的少年英雄，所以她死后，将这重生的机会给了侯君集。可这传言中的术法，却出了问题，她等到侯君集被处死，便来到他墓前欲渡魂给他，却被反噬，灵体撕裂成了两半，一半在侯君集身上，一半却仍留在自己这里，所以，侯君集在夜里醒来，而她，只能等到日出，方可重聚为人。
曼珠沙华，花开不见叶，而他二人，一语成谶，白昼和黑夜，不复相见。
她的灵体在那把剑上，侯君集的灵体一定就在那画像上！
我站起来，看着她：“现在啊，我总算知道，你为何要千辛万苦来凌烟阁了，你是想让我帮你见侯将军一面？”
【五】
我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法子，让她和侯君集相见，不过既然凌烟阁里满是侯君集的回忆，想必带她一起看看，也不是难事。
我拉住她的手：“我带你去见他。闭上眼睛，听我说就好。”
我也闭上眼睛，努力感受着阁中这满载一个人岁月的漫长回忆。
这是？
周围的景物渐渐模糊起来，一会儿是长安城外，一会儿是大漠阳关，那个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那个刑场上面无表情的开国功臣，岁月回溯，停留在那个中年将领，自请随李靖西征吐谷浑的一幕1。
白旗誓师，歃血为信，隔了二十六年，他再次来到这片土地。
我在熙月耳边轻声说：“你看，这是贞观八年的吐谷浑。”
西北吐谷浑王慕容伏允屡屡犯境，李靖统帅唐帝国与西域诸国联军征讨吐谷浑。
吐谷浑在慕容伏允的统治下，处处凋敝，民不聊生。唐军到处，人心溃败，势如破竹。
侯君集领一支副军欲攻入宫殿，生擒慕容伏允首级时，一个幂篱覆面的女子缓缓向他走来，她赤着一双白皙的足，一步一步，踏过面前的血流和卫兵的尸首。
掀开幂篱的那一瞬，侯君集愣在了原地。
一双昆仑美玉般的眸子，近乎美艳的五官，眉心处一抹朱砂飞红。
“熙月？”
一袭灼灼红衣，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他向她伸出手，一如二十六年前的那个夜晚。
可是面前那个容颜一点没变的女子却笑着摇了摇头。
“我已嫁给伏允可汗。”
【六】
震惊过后，他一步跃下马，走到她的面前。
“为什么······”他那双常年握剑的手掌，温柔地抚摸过她美艳如初的脸，“告诉我，为什么？”
她看着他，轻轻开口：“将军，来迟了二十六年。”
“将军，熙月曾赠你的那柄剑，你可还带着？”
他拔出那柄剑，递到她面前——“二十六年，从未离身。”
她笑了，接了过去，轻轻地抚过昆仑美玉一般的剑身，像是在看什么珍宝。剑柄上镶嵌着幽蓝的宝石，样式小巧新奇，是吐谷浑的宝剑。
可下一刻，她突然闷哼一声，小腹赫然已被那剑刺穿，那年他救下她时，她作为回报赠他的剑，这二十六年来他一直随身携带，直到今日，亲眼看着赠剑之人将它刺入自己的身体，死在了面前。
“熙月！！”他声嘶力竭地喊她的名字，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最爱的女子，在他怀里死去，殷红的血不断从她唇边溢出，从小腹的伤口汩汩流出，染湿了他月白的护甲。
他慌张地将她抱起，久经沙场的将军竟无措的像个孩子，“熙月！熙月，别怕，没事的，我带你去找军医，大唐最好的军医——”
她猛地扯住他的衣袖，打断了他，“将军！不必······”
“将军，你听我说，我一直、一直都是骗你的啊······”
“不，不要说······”站在我一旁的女子绝望地喊道，可惜临死前的熙月根本听不到她此时的劝阻。她看得见回忆里的人，可回忆里的人，是看不见，也听不到的。
奄奄一息的熙月缓缓开口，“我一直在骗你······从边境那一次初遇，我已知你是大唐来的将领，故意演了一出戏来骗你，吐谷浑边关处，月色下我说等你来娶我，带我回长安，更是骗你！今日我死在你面前，只想以死谢罪······求将军······放过可汗，我的丈夫和儿子，放过······吐谷浑无辜的百姓······”
他似乎没听到她的话，仍不死心地问道，“那些真情实意，全都是假的？你真的，从未······”
“熙月此生，只爱可汗一人。”
“好······好！”他疯了似的重复着，咬牙道：“既然你这么爱着吐谷浑，我便让他们，给你陪葬！”
“不、不！”我身边的熙月一遍一遍重复着这个字，掩住了面，我看到泪水从她的指缝里流出，熙月，你分明是爱他的，又为何骗他，这一切都是个圈套？
片刻后，凌烟阁归于寂静。只听得到我身旁那个女子，小声的啜泣。
吐谷浑那一战，我是知道的。
唐军在积石山追至且末，大败吐谷浑军，伏允部下不堪唐军追击，杀伏允，伏允之子大宁王慕容顺斩天柱王，率部降唐，其国土遂尽归唐朝。
那一战，也让侯君集得到了更多的威望。
所以后来，纵使他有种种逾礼的行为，耶耶念在他有功，都不予深究，入高昌时，因为掠夺钱财，不敢禁制将士竞相盗窃，班师后被人揭发而下狱，后来也是不了了之。
“你是喜欢他的，对么？”我问身旁的熙月，“既然喜欢，又为何要骗他。”
她苦笑：“伏允可汗逃走前，对我下了一道命令。若我不死，死的人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