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们一定要现在就去长孙府吗?”
“是我!不是我们。”
舜华看着我,一副不解的神情。
“你去陪梓妤姑娘吧。”
“啥?”
舜华几步追上来,转过我的肩膀和我对视:“明达你胡说什么啊?”
我不甘示弱地回看他:“放心不下就去啊,梓妤姑娘受了这么场惊吓,病成这样,我又没什么让人好担心的。”
“明达!”他有些生气了,舜华本是个不怎么会生气的人。
可我不知道为何,现在就是很想气他一气。
除了不喜欢生气,舜华还是不到万不得已,绝对懒得解释的那种人。
我们彼此沉默了很久,很多次我都以为他就要开口向我说些什么了,哪怕一句话也好,说说梓妤这个名字对他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到底特别在哪里。
可到最后,舜华也只是叹了口气,缓缓道了一声:“好吧。”
而后,就这样转身走了。
入夏的风,呼啸而过,吹起他飞扬的衣袂,我等着他停下来,像以前那样,假装生气,却突然转身冲到我面前吓我一跳,而后笑着缠着不让我去给师父告状,可这回,他的背影越走越远,毫不迟疑。
许是风沙太大,迷了眼,我觉得眼睛涩涩的。
“小犀牛你怎么那么倔啊,这一点也不像平时的你。”半夏不知道何时冒了出来,也是叹了口气,对我说了那么一句话。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也许,是你如今太在意舜华了。”
看着那个渐行渐远的月白身影,半夏在耳边轻轻说道。我揉了揉眼睛,觉得这确实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自己。
我真的······太在意舜华了么······
我低头埋怨她,声音里却明显少了几分底气:“那只死狐狸有什么好在意的······”
下一瞬,半夏一张脸就倏忽凑到了我面前,把我吓了一跳,那一双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你看你看!还不承认!脸都红了——”
我急了,捂住她的嘴:“你别说了!”
她挣开我,哈哈大笑:“好吧不说了不说了。我们说些正事吧,接下来你准备干嘛?真去长孙府找你长姐?”
我点点头。
半夏唏嘘了一声:“你长姐埋在昭陵呢!怎么可能还在长孙府!那本书啊,依我看,就是胡诌来的,写了骗骗你这样的小丫头!”
我很正经地看着她:“可我有预感,这书中所言不虚,哪有人平白无故写一个已死之人在府上,还侍之如生?就算是假的,我也要亲自去瞧一瞧才甘心!”
半夏一脸无奈,摆摆手道:“随你吧,多亏我长于天地,清水出半夏,天然去雕饰,没有姐妹,不然我有你这么一个傻妹妹,真是气也气死了。”
我很想告诉她这句诗不是这样用的,不过我知道她的重点,只是在夸自己天然去雕饰上。
【二】
我去向师父辞行的时候,他难得没有在侍候他那一阁花草,而是斜倚在小榻上闭目养神。
我欢快地唤了一声师父,讨好地凑过去给他捶捶背。
师父无奈地揉了揉太阳穴,道:“明达,为师要被你捶散了,你想去就去吧!”
就知道什么也瞒不过他,我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好。
沉默了许久,师父轻叹了一口气,道:“为师是担心,或许,这一次你会后悔的。”
我不知这话是什么意思,想了想,还是说:“我做得决定,从来都不会后悔!”
师父有一瞬间愣神,而后突然把手伸向我,我赶紧闭上眼睛,以为他会像书里那些修仙故事讲的一样,在我额头上轻轻敲三下,传授我些秘法心得,让我下山后一路上斩妖除魔、畅通无阻。
可他骨节分明的手在我面前悬了好久,最后,只是轻轻落下,摸了摸我的头。
我瞬间泄了气,不满道:“师父,女孩子长大了就不许随便摸头了!”
他笑了笑,目光柔和,道:“明达你知道吗,你的母亲,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阿娘?”
“她是我见过的,最倔强的一个女子。”
这和别人说的可一点也不一样!宫里的姑姑,她们口中的皇后从来都是心善温和,从不见动气,无论对谁,都一般和善。
说得简直和活菩萨一样!
可师父却说,这样温婉的阿娘,是她见过的最倔强的一个女子。
“面上柔弱温和,骨子里,倔强的很啊。”
师父看着我,轻轻叹息,语气里听不出悲喜:“明达,你和你的母亲一样,都是这世间难得的女子。”
师父说的难得,莫非就是所谓骨子里的倔强?
提到阿娘,我总觉得,师父还有好多秘密没有告诉我。
不过现下,我的当务之急是去长孙府一趟。
或许长孙府里埋藏的秘密,一点也不比这灵犀谷少。
【三】
若说一个姑娘生得美,当属李延年那一阙“北方有佳人”说得最妙。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这世上漂亮的女子实在太多,可真正能配得上“倾城倾国”这四字的,或许只有一个人——我的长姐长乐公主。
皎若夜月之照琼林,烂若晨霞之映珠浦。
长姐生于武德四年,本应是五姊,但因是嫡长女,我和新城就一直唤她长姐,她名讳“丽质”,行归柔顺,才貌双全,八岁便被封为长乐郡公主,是新朝最早得封的公主。
贞观七年,下嫁舅舅的长子、长孙冲。
说起长姐的婚事,才子佳人,倒是长安城一时的美谈,但这中间还出了桩趣事。耶耶向来最偏心,置办嫁妆时,下令以永嘉长公主出嫁时的嫁妆规格翻倍,这个时候,无处不在的魏征又跳出来了——天子姊妹为长公主,天子之女为公主,既加长字,即是礼有尊崇,你怎么能因为自己宠爱女儿就破格不顾长幼呢巴拉巴拉!
耶耶被说了一顿吃了闷亏,阿娘却很开心,认为忠言逆耳,主明臣直,还因此特地赐四十匹帛、四十万钱给魏征以示嘉奖。
阿昭和我和新城闲聊的时候,常说起这个故典,两个小丫头都是满满的羡慕,不过羡慕的当然不是阿耶偏心的嫁妆,而是长姐出嫁时,阿娘还活着。
长姐是唯一一个阿娘看着出嫁的女儿。
想着想着,长孙府便已到了眼前。
长孙府我来过的次数并不多,只依稀记得我还是个小娃娃的时候,非要缠着来宫中省亲的长姐,说要随她一道儿回家。
长姐拗不过,就只能带着个小尾巴一起回府了。
府上的丫鬟仆从,多是来长安后新入府的,只有一个老妈妈,听说是自洛阳时,便一直随着长孙家这一双兄妹颠沛流离的。
长姐身子不好,又有捧心之疾,一直没有子嗣,家中难得来了个小孩子,府中人都颇为兴奋地围着我打转,问东问西,一时热闹了许多。
只有那个老妈妈,看着我,嚎啕了一声娘子,便哭得晕厥了过去。
这事可把我吓了个不清,以后再不敢去长孙府了。如今回想起来,多半是我和阿娘相貌太相似,那老妈妈忆起阿娘,悲从心来,情难自禁。
这么多年过去,长孙府和我年幼的记忆里,并无分别。
亏了半夏,现在我是个白天黑夜,都有血有肉的普通人了,不过这也有个坏处,就是不能再像以前一样,翻个院墙啊,上个屋顶啊,进个窗子啊,随心所欲,来去无阻。而要规规矩矩候在门口,等门童传了名帖儿,当然,帖儿上我写的是个胡诌来的名姓。
本以为长孙冲见到我会吃惊不小,孰料他只是笑了笑,道:“几年不见,兕子已经出落成大姑娘了。”
惊讶的是我,因为我差点没认出来他。
容貌清癯,脸色苍白,整个人都一副病怏怏的样子。
这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个策马游兴,意气风发的英俊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