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长孙冲亲自送我去后院厢房,一路上无话。
可我实在忍不住了,问他:“冲哥哥,你真的不觉得奇怪吗?”
他听到这一声冲哥哥,略微怔了一下,不过很快就恢复了平静:“奇怪什么?”
“当然是奇怪我怎么长这么大了!”
长孙冲笑出声来,道:“再淘气的小姑娘,也会长大啊。”
“可是,我······”
我已经死了,不是吗······
长孙冲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他微笑着说:“这有什么奇怪的!之前他们不也都说丽质不在了吗,可我从来不信,所以,丽质又回到我身边了。”
他这番话说得我一头雾水——“长姐还在长孙府?”
“当然。”
看长孙冲的表情,好像我说的才是什么天方夜谭的事。
“冲哥哥,那我可以见见她么?”
他的笑容突然僵住了,沉默了许久,才道:“丽质这几日病着,你若想见她,等过些时候可好?”
这真不算个高明的借口,可我别无他法,只能先在府上住下。
长孙府中,总让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
我推开窗子,入眼处,几枝新栽海棠,亭亭立在庭院里,如雪的莹白花苞,初开黄蕊,雨水落了下来,落在湖面上,落在海棠硕大的花苞上。
我突然想,我的长姐,曾经那些日月,都是这样看过来的么?
他们夫妻二人,晨起画眉,入暮磨墨,长孙冲灯下画作一幅,长姐在上面题着一行簪花小楷,落款丽质。长孙冲定是很珍重她,可惜他们夫妻的缘分,只有短短的十年。
雨越下越大了,雨声里,庭院显得更加寂静,那一串脚步声便格外明晰。
一朵淡褐色伞花朝我的方向走过来,伞下人脚步匆匆,似有急事。
待我看清伞下那人是谁,不由惊喜地唤了一声:“子夏姑姑!”
正是随长姐陪嫁到长孙府的宫人。
她起初有些迟疑,再看到我的那一刹那,手中的油纸伞便“啪嗒”一声落在地上,雨水湿了她的发梢和衣衫,可她只是这样愣愣地看着我,不敢置信的,唤了一声——“小公主?”
子夏一边在厢房里拭去发上水珠,一边含糊着回答我的疑惑。
她说,长姐真的还在长孙府,只是那个人,已经不算是我的长姐了。
这话弄得我更奇怪了,长姐不是长姐,还能是谁呢?
她又说,公主活是活过来了,可惜神志不清,时好时坏,性情和之前大不相同,而且偶尔会迷了心魂,像得了疯病一般,已弄伤了府上许多人,连驸马也不例外。
我摇头不信,向来最温婉的长姐,怎么会伤人。
到最后,子夏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道:“若小公主有机会,到驸马的书斋去瞧上一瞧吧。”
若她说的话是真的,我似乎知道长孙冲为何不想让我和长姐见面了。
雨越下越大,送走了子夏姑姑,我一刻也不耽搁,直奔长孙冲的书斋而去。
【五】
长孙冲和长姐,二人都是极雅致的人,所以这书斋布置的,也格外雅致。
三层的小楼,踩着木阶一路上去,四周悬着的是很多字画,花鸟鱼虫,栩栩如生,我一眼便认出那是长姐的手笔。
很快便来到了书斋顶层的阁楼。
奇怪的是,这阁楼是锁着的,门上悬了一把朱漆铜锁,可那铜锁锃亮崭新,显然是因为经常开合,说不定刚才不久还有人打开过。
我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一个小小的书斋,再寻常不过,这顶楼究竟藏了什么宝贝,还要用个铜锁锁起来。
子夏姑姑的话回响在耳边,这顶楼,或许和长姐有关?
这样想着,我更好奇了,手在那锁上轻轻一拂,锁环应声而落,木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天色渐晚,本就昏暗的书斋,这顶楼更是一片漆黑。
还好我提了一盏烛灯,勉强照得见木门里的物件。一进门,扑面而来刺鼻的味道便把我呛得咳嗽了好几声,这味道像是很多坛烈酒,可酒香里还混着一阵淡淡的血腥味。
等我好不容易适应了这里的光线和味道,睁开眼睛打量周围,差点惊呼出声。
满满一层的,大大小小,形态各异,竟全是木雕!
黄杨木、梨花木、香樟、紫檀,或飞鸟走兽,或木石鱼虫,木雕上了漆,连眼睛都炯炯有神,滴溜溜盯着我。
我心想,谁要是大半夜误入这里,还不得吓个半死?
长孙冲的才情我是有耳闻的,可如今亲眼见到这些篆刻,我才算是佩服了。
可自从我进到这里来的那一刻,便一直觉得有双眼睛在看着我,莫非这里还有别人吗?
正这样想着,突然一阵风挂过,暗夜里,门窗紧闭,风自起。
风把一些轻小的木雕刮到了我的脚边,我弯腰去捡,余光却瞟到,一抹浅色衣角出现在身后,裙下,是一双绣着素白海棠的鞋。
我猛地跳起来,大叫了一声——“有鬼啊!”
【六】
过了许久,风停了,月光落在阁子里,仍旧是静悄悄的。
我听身后没动静,才大着胆子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转过身。
却发现,这里确实一个人也没有,更没有鬼。
方才吓着我的,只是一尊木雕。
那木雕依稀能看出是个女子的身形。
我长舒一口气,好奇地走近,举起手中的烛灯,看到这木雕一袭月青素裳,衣角绣着一枝玉绿梅花,裙裳临风,翩翩欲仙,清冷月光透过檐角雕梁,落在她遮住了容颜、长垂至腰际的素白幂篱上。这雕刻的不食人间烟火的姑娘,莫非就是古画里天姿灵秀、冰肌玉骨的姑射仙子?
我伸出手,想看看那素白幂篱后,是怎样倾世的眉眼。可我的手刚触到那幂篱上的薄纱,便恍惚听到了一个声音。
那声音温柔,却透着股空灵的寒意。
她说,别碰,你会后悔的。
我使劲摇了摇头,再四顾,这周围并没有人啊,说话的是谁?
好奇心胜过了一切,我再次伸出手去,轻轻掀起薄纱的一个角。
这幂篱下,究竟是——
“兕子——!”
突然,一声低喝响起,我被吓了一跳,赶忙收回了手。
拦下我的人是长孙冲,他似乎比我这个偷偷闯进来的人还惊慌。
长孙冲走过来,看到木雕完好无损才松了一口气,看我一副不解的神情,道:“这阁子许久没人来了,你一个小姑娘,还真是胆子大。”
他说谎了,这门上的铜锁一点灰尘也没用,一定是经常有人来。可我不明白,他为何不对我说实话呢,是害怕什么,还是想掩饰什么。
可我不傻,并没有较真接着问下去,而是问他:“我什么时候可以见长姐啊?”
他轻皱了眉,风掠过衣裳呼呼作响,这下显得更加清癯单薄了。
过了很久,他面上勉强露出一个笑:“明日,明日就带你去见她,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