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用府上其他人的话说,我来到长孙府后,子夏姑姑才像是真的有了魂,不再整日呆呆望着窗外白海棠出神,而是变着法儿的给我做好吃的,玉露团、水晶龙凤糕、油炸酥酪、栗子粉粥。
无一例外,这些都是长姐生前最爱吃的。
长姐去世后,子夏姑姑是自请去昭陵守墓的,她如今住在长孙府,多半是和那个突然“复活”了的长乐公主有关,可看她之前浑浑噩噩的样子,似乎她觉得真正的公主,并没有活过来。
我和子夏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她说了很多话,还不时露出笑容,与之前判若两人。
我心满意足地舀了勺粥,回她的话:“顶楼有很多木雕,其中一个像是个仙女,还把我吓了一跳。”
她闻言,轻叹了口气,道:“那尊木雕。驸马刻了整整十四年,你知道他刻得是谁吗?”
其实想想也就猜到了,能让他雕刻整整十四年的,除了长姐,这世上不会有第二个人。
子夏突然欲言又止:“在那书斋里,你有没有见到——”
我夹起一枚精致的玉露团,边咬边含含糊糊地问:“见到蛇么啊?”
“血。”
举箸的手僵住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到自己的脚踝上渗出一丝丝血色,不由蹙了眉,想必是在书斋时,被那砸下来的木雕不慎划伤的,就一点痕迹,也不碍事,她要不说我都没注意。
可子夏的眼睛里仿佛看到了无比惊恐的画面,整个人都在颤抖:“好多好多血。公主的额头、双手,全是血,顺着她好看的脸,不断淌下!公主在哭,我看到了,她在哭!”
我被她突然的失常举动吓得不轻。
说到最后,子夏居然痛哭失声,我忙去安慰她,问她是不是想长姐了,可她只是一直摇头,说着疯话:“公主并没有回来,她被困在那里了!我日夜梦到她,梦到她哭着说,她很痛苦,让驸马放她回去!可是他们不信!他们都不信我!”
动静太大惊到了其他人,很快就有人禀给了长孙冲。
长孙冲来的时候,子夏已经冷静下来了,他忙把我拉到外边,关切道:“从昭陵回来,她就一直这样了,时而疯癫,神神叨叨地说胡话,你别怕。”
我轻蹙眉道:“可子夏姑姑说的话,细想也不像全是胡言乱语。”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到阁楼里那酒香混合着血腥气的刺鼻味道。
长孙冲显然不愿解释,他勉力露出一个笑,“或许是丽质去世对她打击太大,到现在都不愿承认丽质重生的事实。”
他摸了摸我的头:“别多想了,一会儿就要见你长姐了,愁眉不展的,丽质又要担心了。”
我听话地点点头。
不管这长孙府中还有多少奇怪的事,不管那个复活的究竟是不是我长姐,总要等我先见上她一面再说。
【八】
我对长孙冲说想随处走走,离开厢房,却悄悄奔向长姐的房间。
果不其然,这房间里空无一人,字画摆设还是用心布置过的,可显然久无人住。
我摇摇头,刚想离开,却在转角的长廊撞见了长孙冲。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他:“长姐不在房里?”
他似是早已料到,点头道:“丽质已经等着你过去了。”
入暮时分,华灯初上,不远处的水榭亭台,小池畔的白海棠,都晕染了浅浅的胭脂色。
琵琶声清越,转轴拨弦,嘈嘈切切,隔了渐渐水流,更平添了几分渺远的空灵。
水榭百花深处,我和屏风后的人遥遥相望。
那扇漆金云母屏风后,我仿佛看得到,我的长姐,拢捻着她最爱的那把螺钿紫檀琵琶,五弦之音,恍若隔世,缈缈而来。
我轻轻唤道:“长姐······”
琵琶声骤然停下。
从屏风后施施然走出的人,一袭云袖月青素裳,裙裳临风,翩翩欲仙。幂篱前素白的纱遮住了她的容颜,长垂至腰际,月光下,恍若姑射仙子临凡。
站在我身后的长孙冲笑道:“你看,我没骗你吧,这世上还有几个人,能奏出这般天籁之音。”
长孙冲让我和长姐见面的法子着实古怪,隔着屏风,听琵琶声,他说,长姐的病还未好,我身子弱,怕又染疾。
若这个人真是我长姐,即使只能这样见上一面,我也是知足的。
又一阵风穿堂而过,掀起她幂篱前遮住了容貌的薄纱。
我看清了她的模样,一双眼婉转顾盼,倾城倾国。
真的是,我的长姐!
她就这样亭亭向我走来,涉水而过、步步生莲。
就要走到我面前时,突然,寒光一闪,如云水袖里一枚软剑应声而出。
直直向我的方向刺过来。
乐声似乎静止了,时间就定格在了匕首出袖的那一瞬间。
我的长姐,她冰凉的指尖触到了我的脸,手握的匕首,锋利的寒刃擦着我的脖颈而过,血珠溅到她一身浅色衣裳上。
她离我这样近,近的我可以清楚地看到,素白幂篱下的她,依旧是那样温和的笑容,却分明有两行清泪,顺着她倾城的容颜,无声无息地落下。
【九】
众人都吃惊不小,长孙冲更是一把夺下了她手中的匕首,皱眉喊了一句:“丽质!你疯了!这是你妹妹啊!”
其他人闻声而来,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一直伺候长姐的那个丫鬟赶忙跪下,不住赔罪,长姐眼睛里的光又暗淡下来,竟像是失了魂魄似的。
长孙冲一边命人看我的伤势,一边叹气道:“重生后她一直这样,时好时坏,并不是有意伤你的。”
可我只是摇头。
“冲哥哥······”我的声音有些哽咽,道:“疯了的人是你!这个人根本不是我的长姐······”
我的长姐,她怎么可能会出手伤我?
“冲哥哥,事到如今,你还不愿告诉我实话么?”
他的神色有些慌乱,却还掩饰道:“你也看见了,丽质就在这儿,活得好好的,你、你们怎么都不相信呢!”
“冲哥哥——”
“够了!”他突然打断我,一向温和儒雅的长孙冲,我从未见他如此过,似乎是意识道自己语气重了,他慌乱道:“抱歉······兕子,抱歉,我很累了。”
而后,逃也似地离开了。
那晚之后,似是特意回避,我再也没见到长孙冲出现在府上,府上人都道,这位长公子嗜酒成性,宿醉是常事,甚至偶尔约上好友,喝个十天半月不回府,也见怪不怪了。
更何况,我知道就算见到他,也一定是什么都不愿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