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想开口叫舜华,可浑身像被丝线牢牢缠绕住了,动弹不得,也根本发不出声音。
这一出戏里,我是看戏的人,那些木偶人演出了怎样的悲欢,都是他们的过去,我左右不了。
“你瞧不起不死树啊!”
突然,一个带着几分撒娇意味的声音传来,再看时,已有个鸭蛋脸的姑娘在树后张望:“舜华哥哥,听说你从西国得了个宝贝,是上古灵木,风声木!”
舜华笑着低语道:“这你都知道。”
她得意地笑了笑:“我还知道,风声木万岁一枯,风吹枝如玉声,有武事则如金革之响,有文事则如琴瑟之响。”
那姑娘眨了眨眼睛:“舜华哥哥!我用一棵不死树和你换好不好?”
舜华想了想,笑着点头道:“不好。”
“一整山的呢!南山上所有的不死树,你随便挑!”
舜华无奈地摊手:“梓妤,你司南山百草生灵,就这么不负责任啊?”
她嘟着嘴,跑过来扯住舜华的袖子摇啊摇:“舜华哥哥你就答应我嘛!从小到大我想要的你从来不跟我争啊!”
舜华挣开她,眼神很认真:“梓妤,这次不一样,你喜欢的只要我有,都可以送你,除了这枝风声木。”
言罢,拂袖而去。任凭身后的姑娘朝他喊:“舜华哥哥你真小气!连个小树枝都舍不得!等我嫁给你做了灵犀宫的女主人,先把这风声木给炖了煮汤喝!”
舜华没有骗我,他真的只把梓妤当妹妹看的,可是为何他会娶梓妤为妻呢······
灯笼里昏暗的烛火渐渐冷了下去,我感到一丝凉意,待再明亮起来时,台子上已又换了一出戏,白露兰汀,水榭长亭,绛色的木槿花翩跹落了十里,一山一水、一庭一院,我恍然觉得,这地方格外熟悉,似乎是来过的,却怎么也记不起。
一身水绿黛色天衣的梓妤,俨然是一副主人的架势,她走至水榭深处,涉水而来,莲步轻移,面上的笑容却并不和善。她将那枝珊瑚模样、玉色盈盈的风声木连根拔起,毫不心慈手软,看着手中脆弱不堪的枝叶,笑得更开心了:“不管你本事多大,还不是要栽在我手里!”
看着那风声木被拔起的时候,我心里没来由的一悸,觉得那扯断的不是柔软的枝叶,而是活生生的魂魄,凉意从心里一寸寸蔓延开来。
幕帘又一次开合,走出来的梓妤不是初见时的盛气凌人,也不是方才的招摇得意,而是苍白着脸色,一身缟素白衣,了无生气,她好像在哭,掩着面,对着眼前一天星河,声音哽咽:“我并不知那风声木已修成人形,更不知你渡了仙气助她修仙,可你也不必为我恕罪,赌气逆天下凡,舜华哥哥,六世轮回,我定会随你而去!”
言罢,纵身跃下眼前深不见底的星河,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的眉眼,白衣飘飘,顷刻消失不见。
【八】
“我和舜华一起长大,我知道他的一切悲喜,他修成上仙所历得劫难,他执意下凡受到的天谴,所有艰难的时日都是我陪在他身边,你除了会一意孤行给他添麻烦,什么都不知道。”
“这样的你,怎么配留在他的身边?”
原来段天然,就是跃下星河,随舜华堕入凡间的上仙梓妤。
不知何时,那束缚已解开,我的身子终于可以行动自如,而段天然想给我看得戏也已落幕。她从身后施施然走向我,声音不辨悲喜:“你如今知道,舜华为何对你这样好了么?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你不过是他偶得的一枝风声木,是我赌气毁了你的仙根,舜华为了我免受天谴,才想方设法送你下凡,助你修完这一世仙缘赎罪。”
如惊雷轰响在耳边,过往的一切一幕幕在我眼前浮现。
承天门上,我轻轻倚在他的身侧,看第一缕晨曦落在长安城,报晓鼓敲响,和着古寺的钟声,悠远深沉;
均州王府,因为他嘴欠说了太子哥哥,和他闹气,最后是被一碗热腾腾的馄饨收买的,还被嘲笑应该让阎婉画上几百幅容貌,给我一天一换;
他露出毛茸茸的狐狸耳朵让我揉,他说他喜欢的那个人,淘气不听话鬼点子多偶尔还和他发脾气,可却是是他见过的最善良最单纯的小丫头;
他陪我去吐谷浑,在我想家的时候讲一点也不好笑的笑话逗我开心;
他在九层妖楼受了很重的伤,水月镜上,他的幻境里,只有我一个人;
明明修为很高还要装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骗我,却在我用命去换如意令的时候大发雷霆,怪我不好好珍惜自己;
博陵那场来得突然的雨水,墨色的披风遮过头顶,躲在披风下的我,笑出了声来,我们看着彼此狼狈的样子,他一路紧握着的手温暖而安心;
还有,偌大的灵犀谷,阳光晴好,杂树生花,日光落在他白衣墨发上,离得那样近,我看到他墨色眸子里自己的模样,嗅到他衣上暖暖的木叶清香,他在耳边大声说:“明达,我喜欢你!”
舜华,现在她告诉我,这些都是假的,是你演给我看的一出戏······
我不信。
【九】
他的前世是谁,是那个高高在上、气度不凡的上仙,还只是一只有点修为、偶尔嘴欠的小狐狸,和我又有何干系呢?
我喜欢的,从始至终,都只是舜华而已。
“段姑娘真是白费心机了,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在乎,我不会离开舜华的。”
她面上却仍是志在必得的笑容:“就算这些你都不在乎,有一件,却是不得不在乎的。”
“若用你的妹妹来交换,如何?”
妹妹,这是个多久远的称谓了······
小新城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在我眼前一闪而过。
心突然轻颤了一下:“新城还是个小孩子,你怎么能拿她要挟我!”
她依旧笑着,那看似温婉无可挑剔的笑,在我看来,却犹如蛇蝎:“你可还记得,明年便是新城公主的及笄礼了,行过了及笄,赐过了字,她便要风风光光嫁给长孙诠了,可惜她等不到那个时候了。”
我冷冷地看向她:“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段天然嫣然一笑:“个中缘由你无需知道,可怜这么漂亮的小丫头,还只有十五岁,便要香消玉殒了。”
仿佛是应和着段天然的话,台子上的戏又开场了,那些面无表情的偶人,在丝线的牵动下,僵硬而麻木的演着别人的戏,淡绯色的襦裙像散落的余霞,那粉嘟嘟的小姑娘转过身来,厚厚的幂篱落下,她看着我,面无表情,她说:“姐姐,救我。”
声音轻得仿佛是错觉一般。
新城从不愿意叫我姐姐,我亦知道,面前的不过是画了眉眼的木偶人,可那张和新城一模一样的脸,分明有两行泪水顺着脸颊流下。
她说对了,就算所有的我都不在乎,有一件,却是不得不在乎的。
“若用你的妹妹来交换,如何?”
段天然还在笑着,一遍一遍重复这问话。
“只要你离开舜华,我便救你的妹妹。”
“这交易很划算,不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