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段天然话音未落,只见寒光一闪,眼前那画了眉眼的木偶人便倏忽倒地,直直栽下去,发出“砰咚——”一声响声。
再看时,哪里还有淡绯色的襦裙的身影,台子上躺着的不过是一截冰冷的桐木,被斩断的丝线零乱地落在上面。
舜华从帘幕的后面走了出来,面色并不怎么好:“梓妤,我真没料到,如今你会变成这个样子。”
段天然、不,现在应该叫她梓妤了,她婉转一笑道:“舜华哥哥,你还是不够了解我。”
她轻身一跃,我只觉颈后一凉,一截冰冷的丝,便缠住了我的脖颈,身后的梓妤得意道:“躲在后面偷听女孩子谈话,可不是舜华上仙的作风啊!”
舜华面上一冷:“梓妤,我们之间的事,不要牵扯到明达!”
梓妤手中缓缓施力,我觉得脖颈上的丝线越缠越紧,就要透不过气来,是因为疼痛而出现错觉了吗,脑子里一片恍惚,天旋地转,舜华的脸,怎么这样模糊?渐渐地,周围一切都消失不见了,眼前一片黑暗,只剩下黑暗。
我在这黑暗中缓缓站了起来。冰冷彻骨的水覆上我的脚,我的双腿,油油的水草缠绕住我的身体,渐渐喘不过气来,要窒息一般的痛苦,眼看那带着腥味的水便要淹没我的头顶。
黑暗中,不期而至的光,突然蔓延开来,那个人白衣墨发,一步步走向我,犹如神祇,他那双浅色的眼睛,认真地打量着我,眼中落星河。
温柔地扯去紧紧缠绕住我的水草,我嗅到他衣上淡淡的木叶清香。
似乎有咸咸的东西顺着脸颊流下,我轻轻开口,唤了一声,舜华······
他的声音沉稳好听,带着轻轻的戏谑:“咦、你怎么知道我叫舜华?莫非上古传说中的风声木修成了人,还是个很有品味的人。”
我很想对他翻个白眼,问问我又到了什么鬼地方,可是嗓子很疼,除却那一声舜华,竟再发不出其他的声音,只是一味嘶哑着唤着,舜华、舜华······一遍又一遍。
可他似乎一点也不着急,反而一脸兴致勃勃。开心地戳戳我的脸颊,戳戳我的手,痒痒的,却动弹不得,好像自己真的成了那个什么什么木头。
如果舜华能听懂树语的话,就知道我心里呐喊了不知多少遍——
舜华你你你再戳我一下试试!
混蛋快住手我要咬你啦!
舜华你个坏人快带我回去啊!!!
然后,我看到他毫无防备地连打了三个喷嚏。
所幸很快,我便感觉到周身冰冷的海水退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我依旧不知自己又到了何年何月,身在何处,可舜华衣上淡淡的木叶清香,让我很安心。有他在,我便无需再忧心害怕什么了,对不对?
这也是梓妤的一场戏么?
可为何,环住我的温暖这样真实。
【十一】
我索性闭上了眼睛,任由这个怀抱紧紧环住我。
黑暗中,似乎听到女子的惊呼声:“舜华!你竟真会为一枝风声木对我出手!难道我们几百年的情谊,都不及你们短短几年的相识吗!”
“嫁给你的人、是我啊!”
舜华没有否认,也没有回答,只是这样紧紧环住我,仿佛那人所说,全然与他无关。
一声冷笑突兀地传到耳边:“你知道,我从小就喜欢和别人争,这一次,我仍然要抢回所有原本属于我的东西!”
“舜华哥哥,我们来日方长!”
这是我醒来之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待我缓缓睁开眼睛,便看到一缕紫烟从段天然的身子里飞出,一跃出了窗棂,消失不见了,只丢下这么一句话。
面前的段天然一下子踉跄在地,也缓缓睁开了眼睛。一双眼若古水无波,不见惊澜。
我不知她此时到底是谁,一时陷入了沉默。
直到她揉了揉额头,温柔开口:“是二位救了我吗?”
这才是真正的段天然。
【十二】
上古的传说里,言南山有不死树,其修五寻,食之乃寿。
段天然信了不死树的传说,孤身一人以幂篱覆面,千里跋涉,终得以来到南山,可这云气相绕的仙山上,遍植百草树木,她要寻的那株不死树又在哪儿呢?
她这一程是为了弟弟的病,家中庶女,本就不得宠爱,阿娘死后,便一人无依无靠百受欺凌,仆人们势力,对她也冷眼相待,除了这么一个不谙世事的弟弟,小孩子天性,整日里缠着她叫姊姊。
如今父亲南去经商,一去便数月不归,弟弟染了恶疾,奄奄一息,她自幼爱读书,读到过不死树的传说,传说终究不可信,可试过了所有草药、偏方,弟弟的病仍不见好转,她甘愿孤注一掷去寻不死树。
正当她心如死灰之时,云雾深处突然传来一阵笑声:“来寻不死树的人太多,有的为了心爱之人,有的为了孩子,为异母弟弟来送命的,你倒是第一个。”
她看着那紫衣燕燕、宛若仙子的姑娘,莲步轻移向她走来,一时竟忘了言语。
“你知道么,我最厌恶的便是你这般柔柔弱弱,只会装作楚楚可怜博人同情的女人!”
她不知怎么得罪了这南山仙子,忙跪下求她赐树,向来孤高清冷如她,若不是为了弟弟,绝不会在一个人面前如此低声下气。
那仙子似乎很受用,她缓缓道:“不死树我可以借你,不过凡事有得有失,你折走了我一枝不死树,待过段时日,本仙下凡寻故人,便也要借你的身子一用。”
她自是点头答应,当时她不会想到,传说里一心向善的仙人,会借她凡胎做这么多恶事,害这么多人命,更不会想到,不死树救不了她弟弟的性命。
当段天然日夜兼程赶回段府的时候,白幡刺痛了她的眼睛,此一去数月,竟连弟弟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而那食之乃寿的不死树,更没了意义。
段天然一个女子无依无靠,在家中也是受人欺侮,如今弟弟没了,跋涉千里之途后,自己经了这么一场事,身子也更加虚弱,我和舜华商量着,决定带她先回灵犀谷修养一段时日,舜华说,就权当是帮梓妤还债了。
他也不知道,如今梓妤去了哪儿,只知道,以她的性格,肯定不会善罢甘休,劝我回灵犀谷后,也好生歇上一歇,别再随意出谷。
平康坊街尾的那家胡姬酒肆,又如它来时一般,一夜间凭空消失了,几月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贵家子弟,第二日都好端端在自家榻上醒来,只说做了一个梦。
长安城依旧是长安城,两市依旧热闹繁华,人来人往,皇城两侧外城南北一十三坊,日升月落,晨钟暮鼓,坊内坊外的百姓依旧过着他们太平盛世里的小日子。
一切重又回归平常。
可是我的心绪尤不能安,因为此时,我仍在惦记着一个人的安危。
太极宫里的小新城,她现在究竟怎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