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白泽,这是我们的秘密。”我伸出小指头,忍住了伤感的情绪,笑着看她。
白泽终于露出笑容,像小时候一起干了坏事一样,和我默契地勾了勾指头。
“我的笄礼你会来吗?”
“会、当然会!”
相视一笑,或许,这便是姊妹之间无法言说的心神相合的,我什么也不必说,她也什么都不必问。
《礼记》云:女子许嫁,笄而礼之,称字。
两个姐姐行笄礼的时候,我年龄还太小,也没什么印象,笄礼算是一个女孩子一生中很重要的一件事了。
更何况,这是天子幼女,衡山公主的笄礼。
王公大臣,世家贵女,挤挤挨挨满了殿前的台子,翘首瞻望。我混在人群里,看着我的小妹妹,双环望仙髻,茜色绣着烟霞的襦裙,浅缃色的披帛,采衣采履,雀跃着走到石阶上,一步一步欢快地走到耶耶身边,面上带着笑,如一抹亮色的余霞。
耶耶拉住她的手,走到中央,琴声悠远而庄严,耶耶低头笑着轻声叮嘱了几句,白泽面向南,向宾客施施然行揖礼,然后面向西跪坐于席。
赞者初加,白泽一袭青丝如瀑垂下,梳过头后,绾了个翻云髻,赞者笑着将玉簪轻插入云鬓,高声吟颂祝辞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入殿再出来时,白泽已换了端庄的红衣大袖礼服,衬得眉眼不再是小女儿的模样,而多了几分韵味,赞者二加,去笄为钗,又念道——
“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三拜三加,有司奉上钗冠,礼成,我几乎认不出白泽了。
又听念祝辞曰:“礼仪既备,令月吉日,昭告尔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于假,永受保之,曰明远甫。”
赐字“明远”。
白泽启唇默念了两声,笑着看向人群中的我。
明达、明远。我思明达,我心明远。
【十四】
一晃眼,新城的笄礼都行过了,我活着时耶耶赐过了表字,赐过了封号,可是身子弱,那段时间一直病着,笄礼便迟迟没有举行。
我支着下巴看着绿纱窗上一只流萤,看着看着就出了神,方才的一幕幕重又来过,只是一步步提裙走上石阶的人换成了我。耶耶站在那里笑着看我,拉住我的手走到人群中央,青丝泻下如瀑,为我温柔绾起流云髻的,应是阿娘。
长姐和阿昭等在殿里,笑着将我月青的襦裙,换上朱衣大袖的礼服,外罩紫纱,我嚷嚷着热,长姐就刮刮我的鼻梁,嗔道:不像个小丫头了,好看着呢。
白泽凑过来,一脸艳羡地扯扯我很长的袖子,不服气道:“我穿了这红衣裳,一定比兕子还好看!”
想着想着,我便笑出了声,可之后便是落寞,我没有活到十五岁,没有等到我的笄礼,那个一脸艳羡看着白泽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不知何时,舜华轻手轻脚走到了我身后。
他卖着关子说:“闭上眼睛。”
我不知他又有什么鬼主意,笑着闭上了眼睛。
没料想,舜华竟轻轻绾起了我一头青丝,笨手笨脚的,梳了个格外诡异的发髻。我睁开眼睛,看着铜镜,真是哭笑不得。
而后,感到他将一支白玉墨晕的簪子小心翼翼插到我的发上,温润若流云,簪在云鬓上,感到凉凉的。
“你从哪儿弄来的?”
“以前在博陵城,央人用墨玉镶嵌的,你忘了?”
我轻轻笑了,想起那个童言无忌的小孩子——“大哥哥,你娶的姐姐这么好看,你不给她买支簪子呢?”
“师父说,那墨玉是你很珍惜的东西,就这么镶成个簪子,太浪费了吧。而且、而且总觉得我这样就欠你什么了······”
“我的玉,我想送谁送谁,你簪了一定好看!”
舜华摸了摸头:“本来想在你十五岁的时候送你的,可你急着去长孙府,还耍性子和我置气,之后又出了一桩桩的烦心事,一直没找着好时机。”
我轻轻抬手触到了那簪子,冰冷的玉,竟然觉出些许暖意:“舜华,我簪了,好看么?”
他闻言笑了,道:“没辜负我的玉!不过啊,还差那么一点!”
言罢,突然从妆奁里挑了一只墨笔,道:“眉如远山含黛,肤若桃花含笑,发如浮云,眼眸宛若星辰。”
我刚想笑舜华也懂这些文绉绉的句子了,看到他给我描的眉就惊慌失措的扯住他的袖子:“舜华你给我住手啊!再描就成蚯蚓啦!”
我慌忙拿袖子遮住这两道粗犷的翠墨。
舜华笑得更开心了,他凑过来作势要看:“快让我看看效果如何!”
我两只手都举起来,死死捂住我可怜的眉毛,突然,觉得脸颊一痒,一个吻如蜻蜓点水般落下。
我怔住了,睁大了一双眼看向他。
舜华一副奸计得逞的笑容,趁我愣着,又轻轻吻了吻我的眉。
茜纱窗下,烛影暗香。
我喜欢的人,对我说着这世上最动听的话:“以后我会陪着你,把你生前遗憾的、错过的事一一还给你,这一世不够,还有下一世。”
【十五】
“啪叽——”一声,门突然被撞开了,摔倒在地的嘲风咳咳两声,尴尬地站了起来。
这个混蛋居然一直躲在门外偷听!
嘲风忙辩解,口气里却分明憋着笑:“其实我是想来让舜华看看我这张脸有没有长进,没想到却见识了舜华上仙花言巧语讨女孩子开心的功夫大大长进啊!”
经他这么一提醒,我才注意到,他已不是之前面具下铜铃般的眼睛,长着獠牙的嘴巴,那般沧桑可怖的样子,取而代之的,竟是副斯斯文文的凡人模样。
舜华见我惊奇,不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他们龙子变兽成人形,当然是想怎么变就怎么变了!之前那样,一半是想吓唬你,一半是个人气质╮(╯▽╰)╭”
我觉得,一个嘴欠的上仙加上一只嘴欠的神兽,再在这儿争下去,就要打起来了,赶忙对嘲风说:“现在轮到你兑现自己的诺言了吧。”
我倒是很好奇,嘲风会用什么法子,既不让白泽伤心难过,又可以离开她。
嘲风面上的失望一闪而过:“你忘了,我可有白泽笔这么个宝贝。”
白泽笔,可以复原一切,也可以抹去一切。
人的记忆,是最脆弱的东西。
来到白泽寝宫的时候,嘲风让我们不要进去,在外边等着就好,他想最后再和白泽说些话。而后,退去人形,一身雪白柔软的皮毛,头上一对硕大的犄角。
白泽见到他,显然很开心。
“大怪物!我笄礼那日穿着红衣裳好不好看!”
“我几乎认不出来你。”
“大怪物,等我嫁人了,你还会常来找我玩吗?”
“当然会,我会一直看着你,陪着你。”
白泽笑了,一双大眼睛满是期待,眨也不眨地看着嘲风:“那今晚你要背着我飞到哪里去玩啊?”
嘲风的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声音沙哑却掩不住温柔:“把眼睛闭上,带你去个好地方。”
白泽立刻听话地紧紧闭上眼睛,面上还带着孩童一般的笑。
她没有看到,嘲风手中那玉白剔透的白泽笔,他手腕稍一运力,那笔锋便晕出浓浓的墨色,却在方要触到白泽眉心的那一刹那,骤然停住了。
“小公主,我还从没告诉过你,我的名字是嘲风。”
白泽噗嗤一声笑了,她还是闭着眼睛:“好啦好啦,以后不喊你大怪物了还不成吗?”
嘲风笑容里满是凄然:“没有以后了,小公主,你以后的生命里,再不会有嘲风这个名字了。”
白泽笔轻轻落了下去,晕在她眉间,有些什么,模糊着飞出绿纱窗去,渐渐远去了。
我隐约看到,那是一只眼睛瞪得像铜铃一般的大怪物,他倒悬在屋檐上,长长的尾巴绕在檐角,向里面打量。
那镜子里倒映出的样子,是一身雪白的柔软皮毛,头上一对硕大的犄角的嘲风,还有、还有个很白很漂亮的小孩子,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对着他咯咯笑,笑容纯洁而无邪。让一颗被漫长岁月打磨的警惕而沉重的心,变得柔软起来。
窗外夜色微凉,清风吹叶。
一如很多年前的九成宫,那个孩子初生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