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嘲风背着白泽飞出太极宫,白泽睡得很沉,趴在他柔软温暖的后背上,身后巨大的羽翼支起,将背上那个茜色的小小身影紧紧护着。
我和舜华一路紧跟着,看到嘲风在离九成宫不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良久沉默地望着一个方向,而后化为人形,将白泽小心抱起,轻轻放在柔软的新生草叶上。
他突然说:“长安城马上就要有大事发生了。”
舜华显然明白他这话的意思,轻皱了眉:“你的眼睛还是那么毒,不过有些事,还是不要看得太清楚的好。”
嘲风勾了勾嘴角:“这可一点儿不像我认识的那个舜华上仙。”
舜华耸肩,满不在乎的样子:“还不是跟李淳风那个老神仙学来的?”
而后倏忽加重了语气:“这之后呢?你要去哪儿?”
这回轮到嘲风耸肩了:“去哪儿无所谓,别忘了,有屋檐的地方就有我。”
龙之三子,平生好险又好望。
一路檐角雕梁上,都是一段守望。
我陪着白泽回宫的时候,她指着檐角那黑魆魆的影子,笑着对我说:“兕子你看!那只嘲风雕得有些不一样,好像在笑一样!”
她笑着,对那一动不动的影子挥了挥手。
想起嘲风临去前,问我要不要顺便把白泽记忆里有关我的片段也给抹去,白泽这一生快乐的回忆实在不多,我又怎么忍心?
舜华说,得而复失,才是最残忍的一件事。
那时幽幽转醒的白泽看着我,露出一个欣慰灿烂的笑容,一如幼时那般无忧无虑:“兕子,你真的还在,我以为,我以为这又是一个梦······”
“可是,为什么我总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呢?”
她的记忆里,再没有一只白毛藏青纹的大怪物,头上是一对硕大的犄角,月色下闪着银光。再也没有大怪物了,她笑着,字字清晰叫他的名字,嘲风。可她并不会意识道,这个名字,曾经对她有多重要。
我抱紧她瘦小的身体,感受着怀里真实的温暖:“白泽,没有人会再离开了,相信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了。”
【十七】
那之后我一直在想,这么做真的是对的么······嘲风对白泽是真情真意,就算他离开白泽,白泽的命格便可以轻易好转吗?
还有嘲风那夜和舜华暗语般的对话,长安城要发生的大事,究竟是什么?
无论我怎么缠着舜华软硬兼施,他都铁了心不愿向我透露一丝一毫。
于是只能越想越乱,我突然觉得做神仙竟比做凡人还要多些烦恼,或许师父才是对的,看得太明白,到最后最糊涂的反而是自己,所谓当局者迷,说的大概就是这个道理。
那之后,我一直没去太极宫,和舜华在长安坊内寻了处闲置的小院,暂住下来,想等白泽的喜事结束后,再回灵犀谷。
这段时日,竟是得以过了一段凡人寻常百姓家的日子。
不用想那些没完没了的口诀心法,不用担心被各种奇葩的小妖精吵得睡不着觉,没有人催促我下山收妖修仙,没有人哭哭啼啼大半夜托个噩梦过来。
只有舜华,依旧如在灵犀谷里时一般,耍嘴皮子和我斗嘴,嗔我笨手笨脚连个石榴也不会剥还要逞强,我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回他几句,而后得了便宜似的,心安理得吃他剥好的石榴,吃得嘴巴红红的,被他取笑是只小馋猫。
我觉得这样的日子平凡而安逸,我不再是公主,舜华也不再是上仙,有时候我甚至会白日做梦,想着如果能永远这样就好了,如果······我和舜华真的只是凡间一对夫妻就好了,人间百年,白头偕老,便也知足了。
可这样安逸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我便看到那只雪鸢了,被白泽养得格外肥的雪鸢,一点也没有我送给她时那样婀娜了,那只不输于师父的肥雕的胖鸟,在小院子里慢慢悠悠打转了几圈,才落到我面前。
这只雪鸢是我离开太极宫的时候送给白泽的新婚贺礼,我答应她,不管她什么时候想见我,只消托这只雪鸢带个话,她便能找到我。
本是因为担心白泽的安危,现在看来,她十分机智的将这只鸟用作了别的用途,比如,让我去宫里帮她看新嫁衣。
【十八】
还没刚踏进殿门,白泽就雀跃着朝我扑了过来,身上的大袖连裳新绿嫁衣,乱糟糟揉在一起,我嗔道:“你怎么这样糟蹋这衣裳啊?”
心里却是欣慰,白泽这几日起色好的太多,这样欢喜雀跃、无忧无虑的白泽,才像是我记忆中缠人的小尾巴。
新绿连裳,黛青蔽膝,浅翠下裙,我耐心地一件件帮她穿上、打理好,最后,无奈地看了看她散乱的头发,捉过她跪坐在小榻上,仔仔细细梳着她的长长青丝。
边梳边叹道:“你都这么大个姑娘了,也不知爱美!”
白泽咯咯地笑:“反正这几月我也不能出门,就懒得拾掇了!而且,我知道你来的话,肯定会看不下去把我打扮得美美的!”
她扬起笑脸看我,一身绿稠衬得含笑眉眼间,更多了几分明媚活泼。
她轻轻抚摸着身上的嫁衣,道:“没想到吧,我嫁人嫁得比你还要早!”
我刮刮她的鼻梁:“不知羞。”
白泽笑着,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对了兕子,你已经见过九哥了吗?”
我点点头。
穿着新嫁衣的白泽突然有些失落了:“我嫁人之后就不能常回宫了吧,上次九哥还说,我走之后,这宫里就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我脑海中又浮现出那日,那个持着朱笔伏案批奏的单薄身影,眼睛突然有些发酸。
我听了太多有关太子孝顺勤勉的故事,甚至想象得出,九哥着朝服在朝堂上正襟危坐、轻皱眉头的样子,没有人不夸他聪慧敏锐,常有远见,可听到这些话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凌烟阁念书给我听的九哥,午后的阳光轻轻落在他的侧脸上,眼神专注而温柔,这样的九哥,是不是永远留在了贞观十七年?
“哎呀哎呀,我们聊点别的吧!”白泽看出我情绪有些失落,忙指向那边小几上一个蒙着丝绸的物什——“你看那个好不好看?”
我闻言走过去掀开丝绸,便看到烛火下一阵明晃晃的荧光,原是一顶凤冠,公主下嫁,自然是凤冠霞帔,细看,那莹白光辉却并不是萤火,而是上嵌的珠玉,缨络垂旒,凤凰点翠,翎羽掐金,好不华美。
我看着那凤冠,竟生出一丝熟悉感。
白泽轻声道:“耶耶说,这是封后大典上,阿娘戴着的那顶凤冠。”
我的手轻轻抚摸过凤冠上每一处,温暖莹润,可还是阿娘留下的气息?
突然,门一下子被推开了,慌慌张张跑进来的,是白泽殿里的阿芮。
白泽轻蹙了眉:“阿芮,怎么了?冒冒失失的。”
可阿芮并不答话,竟一下子跪在了地上,像是哭过了,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白泽急了,过去拉起她:“到底怎么了啊,阿芮你倒是说啊!”
阿芮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看着一身华贵嫁衣的白泽,哭道:“陛下······陛下他、不好了!”
“啪嗒——”一声,我手中的锦冠落在了地上。
那上面垂着的珠玉滚落在脚边,支零破碎。
就好像心里有那样一根弦,倏然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