厅堂内还有聚笑喧哗,人在事外的李虚毅却惊诧地看到,原本墨笔淋漓而狂意睥睨的《盛唐三绝图》,在最后一抹商略黄昏的清苦斜阳中,呈现出拆分成三的墨意连动。
仿佛嫩看透那些狂傲放逸的草书,就能因画及境,穿过虚境领悟出其中的绝妙剑招一样。李虚毅擦亮双眼,在心里默默希冀着能在斜光淡霭中有所收获,他已经连续套用了好几种离奇古怪的版式去空扯。
他一度做出了自认为是最契合画意的武学联想,比如说剑影为招、狂草是意、锦袍者乃神,活脱脱一式不拘人间烟气的飞仙之剑!李虚毅把光析影涵以及形神寄想的那种代入感都慢慢歇下,好吧,它就是一副墨笔激扬的平凡壁画。
但,为什么他体内的仙傲逆鳞气会有蠢蠢欲动的感觉,很不老实,想要奔啸而出却又结结实实地困居在他的丹田之处。可能,真的只是因为凡与李白有特定关系的人事,它就会极自然地冒生出颇为不安的颤跳。
像在龟甲幻境中的太白星,还有温文的一招“秦娥之忆”,都是很寻常的细节,落停李虚毅内元力弱的胸臆,总会有着深浅明细的投影,这是他眼下仅次于诗仙酒印的另一个谜团。
“三弟,你某些时候虽然固执,但到底也是我们韩家坦荡的男子汉,是输就绝对不犟着脾气说我不服。好,那我倒要随方伯到密室取出卷轴来看看,这三招号称盛唐绝学的剑招到底有何不同。
我们翁主他自己没能练成先不说,还非得定死规矩只能亲传一个,我希望大哥赶来的时候不会怪我出手太快,为了实现韩家尽快独霸南唐的雄图,我便是担上骂名也非要去一探究竟了。方伯!”
韩青招摇地大笑起来,本来过去半路等取韩彦就是一种君子手法的掩饰,等到韩建自沉不住气地提出以武抢占机会,他在日后避开韩彦的质问也就多了凭仗。
“哎,翁主一世,遗憾颇多,学文不及徐铉小儿,学武又落在徐家人后,振兴之道其实全在你们兄弟三人。翁主非要等到过世才宣告绝剑三招,实在是另有苦衷的,韩青,你现在想要完全跳过你大哥怕是不行吧。”巍巍颤颤的方凯清并没有因此痛快让路。
“哼,现在距离翁主扶棺就葬已经临近三日,等着日落西斜,便是完整的三日。就算你现在坚持这眼前一刻,却终究还是要带我去密室的。
翁主曾说若在他逝世后三日内不能聚齐我兄弟三人,便按居家的剩余二人自行做主,也好,让你等着日落掌灯时候再带我进入密室。”韩青有恃无恐地将手中的软剑往腰间一卷,神色笃定地看向韩建,心中微漾着得意之喜。
“白先生是吧?我们韩家的事想来不用你多加涉足,再加上你先前的开口暗助,我这人向来话直,你还是别占着我们厅堂的寸尺之地了。”韩建毫不客气地对着白衣侯下了逐客令,鹰鼻回勾间更凝皱起满脸的杀风凌厉。
就在这时,韩青已经顺随着无可叹奈的方凯清绕往雕窗内室走去,比起韩家的画剑三绝,白衣侯这样一个路人又有什么好留客的,他的虚言相欺与临场提醒已经折中,现在也不过互不相识而已。
白衣侯低皱了下眉头,换成他往日的性格,只怕早就青龙刀起,向着灯烛初亮的厅堂挥斩出宛若波涛卷浪的青芒光闪。可眼下,他旧伤在身,别说胜过韩建,就算勉强能够也不得不垂头退让,仇敌太多的结果总让人路断重重。
“我们韩府翁主未定,三位公子正为守丧事忙,何况天已入夜,各位有事还是改日再来吧。”从门外传来连片吵嚷,韩建侧耳细听间有婢女如是说道。
说起来,韩彦出门的时候他们韩府的翁主还是精神矍铄的样子的,等他去世后,韩建便让奴婢们在此后谢绝访客,尤其是涉及往日恩怨的徐家。
韩建忧虑什么偏偏就来什么,在他回身向外连步快走时候,有一声音清正气纯的声音宛若环佩交错的轻响般清晰传来:“我们徐家此行过来,是要向你们韩家讨回五年前寄放的子母双刃剑的,我爹此生不再用剑,却不代表我们兄弟几个不再用剑。”
“何况你们韩府只是翁主过世,并不是官拜户部侍郎的韩熙载韩大人过世,我们已经避让过你们守葬的三天期限,现在,也是时候一雪前耻了。”又一个中气更足的男子仿佛磨剑锻铁声锤击而来,漫空皆是音声。
徐铉与韩熙载的文名在南唐号称“徐韩”,两人一度还联手铸造过铁钱,徐铉负责仿造“开元通宝”篆写文印,可双方并不因此和睦,反而在暗处各有猜忌,这也是两家之家争斗的重大原因。
“看来你们徐家子弟还真没忘了乃父的谆谆教导,也好,你父亲都不是我们韩家三少的厉害,你们三两人就想收回手中之剑?简直可笑。”韩建横骨挺身地走了出来,衫衣里连带起的气度依旧显得桀骜不驯。
白衣侯也不甘人后地从韩建后面跟了过去,对于江湖缠斗的恩怨他向来不愿错过,枭雄天下、鏖战江湖曾是他非常喜欢的场景,现在赶去旁观更显得别具视觉。
李虚毅藏在方格斗暗的庭院之后,看到厅堂中轻微摇曳的一盏青茎花灯,高天无影,仿佛一切都只被安寂捻燃着,悬在夜幕里不收不放。
他对于门外的恩怨虽然也颇有兴趣,但若不能就此解开《盛唐三绝》中若有若无的招式意象,他落失在心里的遗憾可能会更加蚀骨夺魂。在内元功法上的修习不足,并不能完全掩盖他在招式领悟上的逞强,眼下就是又一巅峰挑战时刻。
即使整夜不睡,李虚毅也要破解这中间的剑影迷局,并不是所有的名画和秘籍都能与他体内的仙傲逆鳞气产生若有若无的联系的,那种意会而不可言传的微妙感觉正如池岸睡莲袅娜绽开。
“我怎么就捅不开那层朦胧如轻纱的幕遮呢?侧耳静听时候,我能听见一个才力浩大的声音在倍感寂寥地召唤我,千秋万岁的名高与寂寞身后的去世,对,天高地迥的强烈对比!”李虚毅捧着脑袋,腮帮抽鼓起来的姿势让人有些怜惜。
他再一次站在了平挂画卷的厅堂正壁边上,黑夜侵入眼帘,风灯掠起发丝,所能撩拨他心境的却只有这看似平常又隐有天大玄机的画轴。
“能把它取下来摹画一遍么?”李虚毅恍恍惚惚地想着,高天夜上的一轮圆月从冉冉纤云中探露出来,娇羞得像一个纯洁无暇的粉嫩女娃。
她该是白玉盘呢还是桂玉魄?千古诗人的情怀也不能叹尽它的风韵,只是一抹还未高圆到极致的幽光,遗落下谁辗转百折的揪心思索,恰染了憔悴的眉鬓。
李虚毅从嘴边呛出近乎自嘲的笑容,这画中的乾坤想来他是看不透了,他恼怒不能的手擂成拳头狠狠砸向胸臆,胸腔的骨骼板荡震摇,却离奇地虚透出五色玲珑的淡光。
浅色的衫衣笼着哪里的萤火微光?他寥落叹气时候,随意地将衣襟甩摆两边,繁齿光钥的尖口顿时连缀起长线对牵的轻痕和香韵,仿佛在吸吮又似在凝眸,投影下弧圈有限的朦胧彩光。
李虚毅忽然记起刑天巨像曾说过的双月飞升之事,其实细算起来,重阳之夜才是真正的月圆之时,他看到天上皎月隐约拖带着墨绿淡线的绒团,它与圆月本身的气华虚映成两个交错的云象。
极微弱的边影,就像月华如同春柳拂水地摩挲着厅堂中的画卷,浅淡中能看到李白的锦红色长袍,猎猎长披之间还蘸带着特意洒弄进去的墨粉,细得了然无痕。
月与画的相拥里,浅醉里印着芳美的吻,炽热的醉,孤傲的心。李虚毅心头猛地一震,对啊,乌夜啼鸦里有人独酌对月,任影成三,白衣侯吟唱的那首短调里不是有提到过吗?
他顺应着步伐落位,身姿横斜如李白在世地举杯浇愁,被此时天凉如水的月华描摹成轮廓,重新溶进画里。不知是风夜情柔的恰到好处还是其他,浅色光闪的繁齿光钥,竟然恰好对接着画卷上的酒杯。
仙傲白与魔煞黑这两种仿佛漾了水的微光率先折射到卷壁上,李虚毅惊诧地发现,光转流岚之间,所有的墨笔散化成细极的粉气。
恰如千树梨花开落地从月空流飞下来,变幻出一个以七瓣莲花为底案的天罡正气,只是这种正气微弱得如同覆上轻灰即能消黯的星火。
李虚毅定举向月的豪情不减,眸光已经完全聚焦在玲珑光影下的画中乾坤,只见这缕天罡正气如同提笔再画一般,将画中的笔意妙境全然横荡一空,挥连纵横之中又是梦蝶千寻的华澹玄境!
这挥画的用笔气华完全是江湖武斗的招式变化,得其一式,任情侠少,得其二式,放浪形骸,得其三式,啸傲九州。三笔落尽,天罡正气隐然消逝,空留玄境明灭不定。
李虚毅的痴醉难辨的瞳孔中,忽又走出一个跳脱在玄境之外的青莲老者大笑着说话道:“当真缘遇,此画中确实藏有三式,今日被你得到也算不负吴道子作此画的本意了。
只可惜,这摹写这画卷的画匠只得了吴道子一半的功力,所以,那一缕青莲诗气是不可能飞摄到你胸骨的。如果你找到真迹,并且再度打开其中暗锁的话,那又是两事了。
此画的暗锁乃是人、影和月,你用战神刑天的繁齿光钥,与我对举也算是对我的颇高敬意了。现在这三招傲气宗的招式你却要好好记下了,世人不能入我青眼,实是因为功法皆是内元,其气还不纯,像你那么一缕还勉强够本。
得到与领悟、化用还是不同水准,好在你已经领悟了第一式‘任情侠少’,就算现卖现用也已经颇多妙用了,至于你们人界所划分的招式级别,等到日后的某天你自然会知道。”所有的光芒尽数收拢于繁齿光钥上,连同那副画卷又重新归入平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