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痕轻缠着假山的藤物,月照是极为有限的云遮,就此沉陷于短暂的安寂。
“既然这位小兄弟如此高傲,在韩家我这个做大哥的怎么来说也不应该错过!”马蹄声落,从夜幕的马背上跳落一个明黄衫衣的人,不正是此前在落鬼苍野忙于驱赶血鸦的韩彦,却又是何人?
最该大叹失策的应该是白衣侯,他蛮以为洞中的血鸦多少能给他策反韩家带来一夜时光的,现在才发现他错了。好在江湖应变从来不是他的弱项,他唇印轻咬之下,人已如一抹轻烟掩进了假山洞中。
“大哥,你的面色比较差,没事吧?”韩青与韩建一同走上前去,关心之意自浓,脸上还有隐约的愧疚。
李虚毅不免有些好奇地望向韩彦,可以看到韩彦肩膀和裤腿隐带有血鸦翅刃的伤口,他应该是在伤口上涂抹了止血防裂的药膏,他虎步腾跃之中倒不显得有如何疼痛之感。
能同时让李虚毅觉得安心的是,如果韩彦都已在稍隔了三两时辰从落鬼苍野来到金陵,那么温文与温格赶路较急的话,也应该早和刀无痕在金陵城边的客栈打尖住下。
“什么?翁主去世了?哎,造化弄人,我本来是想找来进谒令入宫去向万岁(李璟)的诸位王子讨要一味滋魂药的,这一味药若能配上我们韩家药库中的积累,大可起到延寿的作用啊!”韩彦大叹一声,并没有过多注意在旁虎视眈眈的徐离和徐慕羽两人。
“聚齐了便好,我可先说,对敌人的仁慈便是对自己的残忍,当然,我会对你们充满宽容的。”徐慕羽的脸上现出一抹难得晴好的淡笑,握剑的手早已立成柄正朝上的姿态,他正凝聚起绝大部分收敛于丹田的内元之力。
“大哥,这小子便是徐铉从小送去名剑城培养武道的徐慕羽,他现在满身诡异,不知道是窃取了别人的武功还是怎的,我和二哥两人若孤身与他缠斗的话都将是败局……”韩建撩亮出手中的长剑,霍霍寒光里他也期待着一雪前耻。
李虚毅还在琢磨着怎样得到韩家的臂助,若想有更大助力,进宫面圣的进谒令也是他所必得的,在这举步维艰的两难中,他知道,眼前徐慕羽与韩家三少的对决无疑宣告了这种机会出现的可能。
只要有可能,他便不惮于等待,重要的是在那种结局出现之后他能巧意破解,而且措辞还要圆润打滑,以好突出自己虎扼如龙的价值,仙傲逆鳞气已经随时收发于心,等待着破开徐慕羽的连点成面的剑意。
双方的阵形已齐,从韩彦居中而站,韩青与韩彦分呈羽翼角度的站姿,便能知道三人已经把经过韩家翁主锤化的“分鼎三纬阵”给摆将出来了。
这一阵环环相连,从攻守切换以及画剑连成虚影重重杀入,讲究的是踏定足底乾坤,任由三剑挥横如雨,交织成如若纬线穿擦的区域阵形。这样一来,整个阵形连绵不绝地从三人的同体血脉、相似剑意出发,以攻击力来看,已经极其逼近墨觞五重电的中庸水平。
“哎,慕羽那么托大,就怕到时候下来台,他在名剑城好不容易积累起来的名声又败在韩家手中,我们徐家恐怕更无出头之日了,也怪我一个嘴软就告诉他了。”
徐离恨不得冷抽自己一巴掌,但又不好阻挡什么,只能放宽心肠坐看这一场争斗。转从近退稍许的李虚毅的视觉来看,他也是把所有的宝都押在了年少气狂的徐慕羽身上。
也因此,李虚毅更费心神地把双目睁开得宛若铜铃精铁,凭他在招式上的通天悟性,徐慕羽怎么说也会有招式破绽落在他眼里,而这是支撑他目前计划中最重要的关窍。
徐慕羽的出剑并不快,反而像是荒野间的秋风在游荡,平芜之中有着草长影动。他的剑虽然是平递向前的一击,却带动斥流奔纵的光线和在夜色里无边波动的肃杀,化大巧为笨拙的以形圈象!
“不愧是名剑城中的天才,倒也不辱我们三人虚名。”徐慕羽的剑才刚与韩彦的斑斓画剑游走片刻,站在后面的韩建突然大喊出声道。
三人之中,韩建所耽受的防御是倾斜面最大的,相当于说,凿破了他用画剑连旋成的铠甲之形,剩下的只能是单体防御,而不是连贯的回防收缩,这对于全力主攻与快杀的韩彦与韩青来说绝对是祸起萧墙。
韩建所撑起的甲形面积被这些波连影动的暗光层层铺卷,就像无数剑刃倒卷的虹气在攒成水浪在狂拍一般,这样的攻防持续了稍短的一秒便开避过去,转形成韩青趁险斜上前的连环错攻。
“嗯,徐慕羽那招的破绽应该是在他收势变招时候,他长剑的下旋如果稍慢半拍,他全身的罩门几乎完全暴露。若非有着极强的后手作为弥补,恐怕他也不会使出这样一式钝中藏巧的起手招。”
李虚毅很快就觉察出来,对于五商以下的招式级别,他的辨认与破解无疑是一步到位的,因为这些招式中往往没有那么繁复的后续连招,更不会一经使出就激荡起连天的势、象和魂。
“娟娟群松,下有漪流。”徐慕羽突然吟念出声,就像是他后续连飞出来的两招剑式的名称。他缠绕在剑刃上的墨气已经交错,并且有扭绕势头地列排而起,就像空旷无物的前院霎时堆起了稻杆垛子。
韩建以守转攻的时刻终于来临,他在后头咬牙抵挡那些该死的墨觞电气已经快让他虎口震血了,天知道徐慕羽这小鬼头会有那么强悍的招式。
画剑浩荡如寺庙白壁上挥错开来的《八仙图》一般,醉酒逃禅的鬼气与衔杯避贤的郁气参差其间,一时形成的小团刃气倒也可观,是汹涌着剑头极刃的破飞之击。
不出李虚毅的预料,徐慕羽的变招果然顿转为群山轰塌,剑影便如流水涟漪般轻悠逸出,乱剑分射!它的剑气有些稍弱,可实际上绵延开来的轻丝充满了极微的灵性,乱流入海,席卷画中初具轮廓的象。
“晴雪满竹,隔溪渔舟。”四人对招已经接连挪换了二十余招,这中间韩家三少虽然略占上风,但无不被徐慕羽反手转攻回去,就在他们决心雷霆一击时候,徐慕羽接着此前沉吟的招式剑诀再度出声!
韩家三少不及多想,也完全按照本身的意图来行事,这连番拖耽下去也是极费内元力的,尤其是联结成阵形后,消耗其中的能量比单独对敌要稍多一些。
剑花直如漫天飘洒的飞雪,让人目不暇接地从天上和眼睫毛边钻落,徐慕羽的剑宛转在手,却更像是已经脱手而出。韩彦等三人的绝对攻击自然不是如此轻易能破的,经过势大力沉的撞击后,徐慕羽的剑招又似到了拆换之地。
逆变突起,数十道青碧色的剑气直接从剑花化水的地面,迸涌!即使隔着不俗距离,仍能猎杀“分鼎三纬阵”很多还在修筑的防御,钟鼎形的片甲渐渐光黯。
“他们距离落败的时间恐怕也不远了,我的筹谋却始终还未完全落定,如果能知道徐慕羽不断吟念出来的剑诀,我就容易应对了。”如在李虚毅的意料,徐慕羽的长剑极走偏锋,海天一色的万顷浪掀澎湃降临,韩青的双刃软剑顿成了一方渔舟飘摆不定。
“好一个连续破杀,不愧是我们徐家的骄傲,此战必胜!”就连在旁观战的徐离也已经瞧出了对战胜负的关键。
果然,在这绰影横飞的第四十二招后,韩家三少的阵法开始不能灵活百转,在三人的攻、守和杀不能准确落位的实际结果便是,他们就像磨米的巨石被毛驴拖带着连转不停。
“可人如玉……”似乎不再需要在念出后半句藏招之势了,徐慕羽剑光闪烁宛若狡兔在飞,静止下来又像处子的遮眉,这种快慢顺承的巨差之下,硬生生把韩家三少的剑形纬线网与防御鼎甲冲破开来。
剑停,人静,空气中烟尘的气息不断,寒光流漾的长影不歇,胜负已分,徐慕羽逆转取胜,胜在剑招万变、气象清奇。
“莫非,徐慕羽刚才所念不是什么劳什子的名剑城剑诀?嘿,‘可人如玉’,看来我十岁之前的那些斑驳古诗都还没白学嘛,我敢保证他的后半短句是‘步屧寻幽’了。芳步走在屧廊小径上探寻幽情……
必定是化用了晚唐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清奇卷的意境无疑了,好说好说!韩家的三位公子们,就让我李虚毅来替你们回挣这一口气吧,刚才通过《盛唐三绝图》学到的一式‘任情侠少’似乎刚好克徐慕羽的下半招。”
李虚毅的欣喜可以预见,他堪称天方夜谭的筹谋总算可以疯上一把了。也在这时,韩彦脸色起伏不定地从厅堂内院取出了徐家的祖传至宝——子母双刃剑,即使落败,也该有名门风度,这是韩熙载一再告诫他兄弟三人的。
“你们韩家也不过如此嘛,可惜的是这次比武就像是项羽说的那样:‘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既然没有太多人知道,也是给足了你们韩家台阶下的,我们徐家重振身威的一天总算来了,南唐的三大世家怕是又得回到最初的四大了。”
徐离在得饶人处倒也没有恶语相加,只是不能给四弟徐慕羽以更多造势才算遗憾。在南唐国盛民强时期,华光跃以武林世家的当家身份,与三大文宗世家(即以韩熙载、徐铉与冯延巳为代表的三家)形成覆压金陵的四大豪强,可以说是名躁一时。
当然,韩、徐、冯三大世家本身的武学造诣也不低,只是不及朝野上的赫赫文名了,等到朝廷更替的重重不休,杀戮和外在环境极大地抬高了武学的地位,由是,无论是徐铉和韩熙载,都开始努力培养下一代的武功。
这中间他们以身作则的带动作用无疑是强大的,徐铉的悟性最好,半路出家仍旧自学成一手不俗双剑。如韩熙载不擅改道,更是强请了一个武林高手作为韩府翁主,让韩家的三子都向他拜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