企盼消息的日子似乎特别漫长。江大明的焦虑似乎又回到了初中毕业时等待分配时的状态,不同的是现在每天要上班,紧张的工作暂时忘却了苦苦等待的烦恼;但下班后的漫漫长夜和无聊的星期日,则是江大明最难打发的日子。
12月13日上午,全厂就欧阳平一个人接到了去透视的通知。江大明本来是信心满满,一听这个消息,立刻惊慌失措地跑到厂政工组去打探消息。
当时,政工组只有刘干事一个人坐在办公室修改材料,他听完江大明焦急的询问,竟然若无其事地说:“没有通知你,大概就没有你吧”。
刘干事说话声音不大,但江大明的脑袋却“嗡”的响了一下,人都感觉有点支持不住了。
江大明心如刀绞,他看到戴副眼镜、平时和蔼可亲、彬彬有礼的刘干事,此时在江大明眼里,竟然显得面目狰狞,十分可恶。
江大明无精打采地从政工组办公室走出来,站在二楼的露天阳台上,大脑里完全是一片空白。
整个天空灰蒙蒙的,很厚很厚的样子,一只麻雀迷失在风雨中,找不到归巢。马尾松在风中颤抖,拼命抖落随风而至的雨,淅淅沥沥,怎么都不停。也许这个冬天有时假象里太暖和了,似乎未曾有过那些阴冷,也未曾有过连绵的阴雨,时不时吹来干爽的南风;于是,贪恋阳光的鸟儿欢快地飞着,以为明媚的春天已经来临。
江大明向师傅请了假,想要爸爸找一下关系,看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雨停了,天空陡然放睛。江大明步行走在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骑自行车体检归来的欧阳,他忙不迭地下车,惊喜地告诉江大明:“我在透视的时候,看到了你的体检表”。
江大明想,这怎么可能呢?欧阳平,你太张狂了,你再怎么得意,也不能这样拿倒霉失落的我寻开心吧。
江大明有点气恼地板着脸说:“好同志,你就不要骗我了好不好”?
欧阳急得满脸通红,为了表白他没有说谎,他连连发着毒誓:“我骗了你就不是人,我跟你说,我不仅看到了你透视的体检表,还听到叫你的名字呢”。
江大明有点信了,因为欧阳确实没有骗自己的主观必要。
这使江大明又重新燃起了新的希望。
家属大院里,江大明奶奶趁着冬日里少有的晴朗天气,正撑开三角架在用竹竿晾衣裳。看到应该上班的大孙子今天又回来了,也知道是为当兵的事。她关心地问道:“当兵的事落实了没有”?
大明垂头丧气地答道:“没有,估计没多大希望”。
奶奶问道:“你爸爸知道不知道”?
大明回答:“我没看到他,估计还不知道”。
江高山中午下班回家看到大明,皱了皱眉头,不高兴地说:“要安心工作,不要上班时间老请假,这样影响不好”。
江大明张了张嘴正想解释,奶奶听到江高山责怪孙子,不满意了。她没好气地说:“大明的事你也多少操一点心,看把你儿子急成什么样了”。
江高山问了问江大明当兵的进展情况,看到大明如此迫切、如此渴望的神情,他十分理解儿子此时的心情,说道:“下午正好我到市武装部有事,顺便帮你去打听一下”。
下午,江大明跟着爸爸到了市武装部,径直找到正在会议室开会的任秀峰。
任秀峰以前是市公安局的副局长,砸烂公检法后,成立了保卫部,现在是市保卫部的副部长兼征兵办主任。爸爸和他是老同事,说话也就比较随便,开门见山便把大概意思说了。
江大明一见任秀峰,也很高兴,因为小时候在公安局院子里玩,经常见到他,知道他是一个当官的,只是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任秀峰听江高山讲完,笑着问大明:“你在厂里是开龙门刨的吧”?
江大明答道:“听说厂里是打算进一台龙门刨,不过现在还没到厂呢”。
江大明如实回答,他见任部长和蔼可亲,又是爸爸的老同事,一点也不拘束。
任部长拍着江大明的肩膀,很是欣赏地说:“小鬼,听说你技术学得不错嘛”。
江大明对这突如其来的表扬,竟然一下反应不过来,他犹豫了好一阵才回答:“不行不行,才学了一年多车工,没学到什么东西”。
任部长爱抚地摸着江大明的脑袋,笑道:“你这小鬼”。
任部长继续和江高山交谈。
他告诉江高山,这次企业报了两个参军指标,带兵的也看中了你儿子,但厂里不同意,理由是工作需要;换其他人,带兵的又不同意。
正在这时,一位四十开外的同志走出会议室。任部长轻轻地对江大明说:“这是你们的顶头上司,你去找他”。
任部长主动向走过来的这位同志打着招呼,并热情地把这位同志介绍给江高山,得知是地区直属政工组的王组长。
江高山和王组长说着话。
任部长笑着拍了一下江大明的肩膀,告辞道:“小伙子,安心工作”。
江大明目送着任部长远去。这时他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忙追上去,拉着任部长的手说:“叔叔,这件事你一定要帮我”。
任部长停下脚步,连说:“好好好,我一定帮你”。
江大明见任部长这么爽快地答应,心里反而觉得不踏实了。
江大明知道,长辈永远把晚辈当小孩子看待,他用十分真诚的目光看着任部长,诚恳地说:“叔叔,你一定要帮我,不要逗我”?
任部长止住笑容,他扭过头看着江高山的方向,认真地说:“我和你爸爸是多年的老同事,我还会逗你”?
江大明听他这么一说,心里踏实了,嘴上还是说道:“千万请您帮忙”。
“就这样吧”,任部长说:“明天还有一批透视的,你在厂里等着。假如有通知你透视,你就来;假如没有,你就安心工作”。他胖胖的脸上浮着笑容,问道:“好不好”?
江大明点着头,又重复了一句:“确实要请你帮忙”。
在这个时候,江大明倒变得口笨舌拙了,他不知道用什么语言能表达自已此时此刻迫切的心情。
“好吧,我尽力而为”。
“那谢谢您了,叔叔。”江大明高兴极了,紧紧握住任部长的手。
“不要谢”。他望着江大明,笑着说:“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了”。
江大明看着和蔼可亲的任部长,不好意思地也笑了。
这时,江高山还和王组长在交谈。江大明走过去在旁边听着,不时插话。
王组长也和任部长说的一样,厂里很器重江大明,不肯放人。
问清楚情况以后,江大明心里反而感觉舒坦多了。第二天是星期六,江大明照例到厂里上班,他表面装得很平静,心里却一直企盼着通过市征兵办做工作,今天会得到厂政工组去参加最后一批透视的通知。
正在盼望着,郭同川来到金工车间。他看到江大明正在操作机器,匆匆走过来小声地告诉江大明:“小欧过继的爸爸来了,昨天晚上到章书记那里吵,不让小欧去参军”。
按照南方的风俗习惯,兄弟间若有一人膝下无儿,除长子外,就要送一个男丁过去顶门户,俗称“过继”。按照国家政策,独生子是可以不用服兵役的。
江大明问:“章书记怎么说”?
“章书记很生气,说要换一个人去。上午政工组去武装部领军装,可能会讲换人的事”。
“书记讲了要换人”?江大明高兴地说:“郭矮,这下你有希望了”。
“唉,轮七轮八也轮不到我去”。郭同川望着呼呼转动的车床转盘,目光顿时暗淡下来。
“这怎么能轮呢”?江大明安慰郭同川,问道:“小欧是个什么态度”?
郭同川说:“小欧没什么表示。他未婚妻来了信,信中也劝他最好不要去”。
郭同川想拉着江大明去政工组问一下情况,他一个人不敢去,怕碰钉子。
江大明已经知道厂里和带兵的态度,加上车床上也有事,就托辞没去。
下午,江大明请了病假,一个人跑到市武装部,找到征兵办。
征兵办的人说,任部长下午在市革委会招待所开会。
江大明又跑到招待所,找了一圈没找到,又走回去。
在返回市武装部的路上,江大明远远看见一个身穿黄军衣、蓝裤子的高个子,正推着一辆“永久”牌自行车,正往武装部大门走,从背影看那就是任部长。
江大明紧忙跑过去,气喘吁吁地问道:“任叔叔,我当兵的事有希望吗”?
任部长摇了摇头,实话实说:“没办法”。
“连一点办法也没有吗”?江大明着急地埋怨道:“您可能一点办法也没帮我想。我们厂里的小欧,他家里来了人,不让他去当兵,我们厂里章书记已经答应换一个人去”。
任部长放好自行车,疑惑地问道:“还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江大明认真地说道:“真有此事,上午厂政工组来武装部领衣服,没跟你们说”?
“不知道。”他走进征兵办公室,问里面的人,里面的工作人员说不知道有这回事。
任部长对大明说:“如果真有这回事,你到地区直属政工组去找王组长,他们可能知道这件事”。
江大明恳求道:“如果要换人,你一定要帮忙。”
“那边同意了,我们这里就好办”。任部长紧紧握着大明的手,热烈地说:“你快到地委去,进大门往右拐,办公楼二楼第一个房间便是”。
江大明转身就往地委赶,找到二楼挂有“直属政工组”的房间,推门进去看见几个人正围着火盆烤火。
江大明小心翼翼地问道:“同志,请问王组长在吗”?
一个人抬起头,正是王组长。他热情地招呼江大明坐在火盆旁,听江大明说明来意,他饶有兴致地听着,不时问话,江大明也不拘束,对答如流。
王组长似乎对江大明印象很好,对江大明迫切希望当兵的心情也十分理解。他开导说:“当兵是为了保家卫国,报效国家;当工人也是为国家创造财富,都是为祖国作贡献嘛”。
他语重心长地对江大明说:“小伙子,好好干,厂领导对你寄予厚望,你一定要珍惜,不要辜负了组织上对你的殷切期望”。
王组长的一席话,犹如寒冷的冬天送来了一盆火,霎时温暖了江大明那颗已经冰冷的心。现在看来,江大明当兵虽然彻底没指望了,但王组长鼓舞人心的讲话,却使江大明一时心潮澎湃。
办公室的炉火正旺,烤得江大明满脸通红。他站起来用满是汗水的手,紧紧握住王组长暖暖的手,激动地说:“我一定安心工作,不辜负领导的希望”。
从地委出来,江大明心情好极了。
他似乎看到前面有一条明亮的宽广大道,自已正从零的起跑线上起步,一步一步地向前奔跑,前程是一片辉煌。
12月20日上午8点,地区轻化工业设备制造总厂敲锣打鼓,欢送欧阳平光荣入伍。
此时的欧阳,身穿崭新的绿军装,胸前佩戴着大红花,满脸充满幸福的笑容,显得英姿勃勃,神气极了。
这一次去当兵的,还有已经分配在北门小学当老师的中学同学戈小海。
令人一点都没有想到的是,事先也没有听到任何动静,王岚作为特招女兵,不久也穿上了崭新的绿军装。
次年元月12日,地区轻化工业设备制造总厂再次敲锣打鼓,欢送王岚同志光荣入伍。
当鞭炮声响起,送兵的汽车缓缓启动时,江大明看到王岚正用目光四处寻视着,她见到簇拥在人群中的江大明,深情地挥了挥手,江大明也举手致意。
望着绝尘而去的汽车,江大明心里怅然若失。
怀着失落的心情,江大明神情暗淡地走进车间,他习惯性地看了看王岚曾经操作过的C618车床。现在机在人去,江大明心中立马涌上一股孤独冷落的感觉,他心里一阵发冷,不禁打了一个寒颤。
江大明回到工位,穿上挂在工具箱旁边的工作服,猛然发现上衣口袋里似乎有一封信。一看信封,从那纤细秀丽的字体,就可完全可以看出是王岚的笔迹。
大明心里“扑扑”直跳,师傅在埸,江大明赶忙将信塞回口袋。
好不容易捱到下了班,江大明工作服也没换,三步并作两步走,迫不及待地回到宿舍,拆开信封,只见几行十分熟悉的钢笔字跃然纸上。
江大明一行一行看下去,信中说:“大明,我就要到部队去了,实际上我也不想离开这里,但这是一个锻炼人的好机会,放弃了也很可惜。你想当兵,你的愿望就由我来实现吧”。
不久,江大明收到王岚从部队寄来的信,得知王岚从新兵连集训结束后,分配在福州军区总医院护理部工作。
她在信中款款深情地写道:“我十分怀念和珍惜我们在一起共同工作、劳动和学习的快乐时光:往事如书,念念不忘;情谊似画,幅幅珍藏。希望你更加努力工作,不断进步,但一定要注意身体。我在部队也会努力的”。
江大明和王岚彼此通过几回信,双方只是在信里谈工作,谈见闻,从没涉及到情感方面的事。
江大明几次想触一下电,又始终觉得太冒昧了;再一个,他也有一丝顾虑,觉得自已年龄还小,一没事业二没经济基础,犹豫再三,十分纠结,最后导致这封该写的信一直没写。
多年以后,江大明还为当时的优柔寡断后悔不已。
几次通信以后,江大明也觉得自己工作、生活平淡无奇,实在也没什么新鲜事情好写,渐渐地就和王岚失去了联系。
据说王岚后来考上了解放军第四军医大学,毕业后回到了原来工作的福州军区总医院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