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了什么!”让愤怒而惊恐地盯着帕兰,厉声问道。
树灵倒在他身后,一面低声呜咽一面抽搐着,看起来痛苦不堪。披着少年外套的身子在那蜷缩的姿态下愈显可怜,就像无助的婴儿。让迫切地想要知道她的状况,但帕兰就在他面前,他只能继续与其对峙,警惕和提防着。困惑、失望、恼怒,所有糟糕的情绪在少年的心头缠绕,对于帕兰的欺骗,他认为那是种侮辱,更是对他们友情的背叛。同时,不惜欺骗好友也要攻击这样一个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威胁的少女,其中的缘由也让他好奇。他们俩明明是第一次见面--这是他绝对可以肯定的,而这也使他更为困惑--为什么帕兰要对她抱有这样大的敌意?就算她身份成谜,甚至也可能抱有某种企图,却也不至于一见面就刀剑相向--
“在问我之前先看看你自己吧,让,你现在又做了什么?挡在我和那东西之间,难不成你还想保护它?”帕兰冷声反问。他双腿微屈,双手握剑举在胸前,那专注的姿态清楚地表明自己并不会因为面对同伴就会有丝毫犹豫。
难道他知道她的真实身份?从他的话语,他的眼神中,让察觉到他根本未曾将她当做“人”来看待。
“你到底怎么了?这不是平常的你,帕兰!”少年瞄了一眼身后的少女,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为什么要伤害一个与你素未谋面的家伙?”在让的记忆里,粗鲁莽撞是帕兰的代名词,但他的心灵也正直勇敢,倒在他拳头下的家伙也许不少,却都是因为他们犯下了卑劣的过错。
告诉我那只是你一时失手,或者只因你的疑心过重,不曾对她放下戒备。告诉我你会同她道歉,承认是自己的鲁莽,在我检查完她的伤势后,我们俩就此离开--
回应他渺茫奢望的唯有帕兰讥讽般的笑容,说出的话语满是对让天真的嘲弄语气。
“是的,在这个夜晚之前,我确实从未与它见过面,在来到这座森林之前,我甚至不曾相信过它们的存在。我也确实不会对无辜之人下手,只有最卑鄙的恶徒和巨龙才会干出那种丑恶行径。但是,让,你的谎言实在太可笑了!”那脸上的笑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冰霜与烈焰交织的愤怒,“或许你刚才还在抱怨我欺骗了你,但是最先撒谎的不正是你吗,让?!”
那确是谎言,少年无力反驳。
“你以为和你走散之后我是怎样找到你的?把这该死的地狱当做郊外野游的美好胜地,然后一路欣赏美丽的花花草草?”帕兰终于从黑暗中走出,以一瘸一拐的姿势。月光倾泻而下,将先前笼罩在他身上的黑暗尽数除去。
于是,那个让无比熟悉的身影再次清晰地出现在他视野里。
他依旧是帕兰,容貌和身材都没有丝毫改变,但某些东西却又已变得不一样了。支撑他行动的下身,左边的那部分,原先的血肉已经消失,出现在那些血肉和骨头位置上的是僵硬冰冷的木头,脆弱的木头,会潮湿和腐烂,也会永远将他的血液阻挡,剥夺曾属于他的那种摆动自如的一体感。
“看到了吗?”帕兰用剑敲打木腿,钢铁的脆鸣和木头的闷响交织在一起。
声音颤抖着他的心。让说不出话来。他试图回忆起先前自己失去手臂时感觉,似乎这样可以分担帕兰所承受的痛苦,但那段记忆太过虚幻,恍若幻梦,他的手臂也好好地呆在肩上,连一丁点的疼痛都体会不到。
“我原以为你会很愿意看到我这样处置树灵,毕竟你也在她身上吃了不少苦头。但是这家伙似乎只靠着套了副漂亮的皮囊就让你心软了,只靠着那伪装出来的脆弱和无助就让你甘愿为她奉献生命。你的伪善真让我感到恶心,让!”帕兰开始向他靠近,“现在退到旁边,一切还来得及,我会原谅你干的蠢事。你太善良了,让,善良意味着心软,心软就注定会被这些狡诈的家伙们利用。它们伪装成人的模样,心底里滋生着世界上最致命的毒水。你以为救下它,它们就会对你感恩戴德,忠心耿耿?收起那些可笑的妄想,清醒点吧,这些东西只是在寻找一个适当的时机背叛你,用你救下它们的剑捅穿你的肚子而已。”
他早就知道了一切,树灵的身份,还有我的遭遇。心开始慌乱地跳动,慌乱在胸腔里蔓延。镇静,少年告诫自己,深呼口气,再尝试一下。
“听着,帕兰,这不是她的过错,她没有伤害过别人!”除了我。
“别把我当成傻子!”帕兰吼道,怨怒刻在脸上,“如果不是这个该死的树灵,我就不会变成瘸子!既然那些虫子是从它那恶毒的里爬出来的,那它就必须为这一切付出代价!”帕兰几步冲到让身前,举起没有握剑的左手,一拳就把让揍到了地上,接着不再管那在他看来已鬼迷心窍的家伙,径直走向仍蜷着身子颤抖的树灵。
我该怎么做?思绪纷乱,让一遍遍审问着自己,却没有得出任何决断。在被那一拳打倒之前,他心里仍试图阻止帕兰,但当他倒在地上,却不得不再次思考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为了自己失去的那条腿,帕兰有向树灵复仇的权利,而你又是为了什么非要保护她呢?冒着同自己最好的朋友决裂的风险,去保护一个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利用你的家伙。你要愚蠢到何种程度才会干出这种事来?!--帕兰的斥责在耳边响起。但他忘不了树灵注视着他的眼神,那眼神传递着信息--害怕、惊慌还有依赖。在融合了他的血液后,树灵似乎真的已变成了一个可怜无助的少女,有着一个人该拥有的一切,也在逐渐学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她作为新的生命出现在世上,却真要为之前的过错迎接死亡吗?
让没有站起来阻止帕兰,或许是因为没有了气力,也可能是没有了勇气,他任由自己躺在地上,注视着那个少女,还有一瘸一拐地走向她的处刑人。
于你而言,这也许是个不算糟糕的结局,毕竟你答偿所愿变成了人,只是做人的滋味并没有你想象的那般美好罢了。老老实实做个树灵,或者听从巨龙的命令变成它们的同类又有何不可呢?至少像我们这样弱小的人类想要对付你们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一次撞击,一个伤口,人就可能疼得死去活来,大概你作为树灵的时候从未体味过这种感觉吧。不能像鸟一样自在地飞,也不能像鱼一样畅快地游,属于人的只有一双腿,跑几步就累得气喘,休息好半天才能恢复过来。多少人幻想变成其他生物,梦里化身成老虎、巨龙,享受着支配的快感,你却傻乎乎地追求这副弱小的躯壳。或许等你的灵魂重归星空,连你母亲见到你这狼狈模样都会忍不住训斥吧?
帕兰来到树灵的近旁,在沉默中举起了手里的剑。没有什么话是要对树灵说的,嘲笑、咒骂在作为人的他和作为树灵的它之间无从传递,他心里满含着对它的愤怒,虽然他的伤残与自己的粗心大意脱不开关系,树灵也并不是直接的施害者。但那股怨恨就是如此强烈而直接,自从他知道它就是那些虫子的主人,他心底里对于那些邪恶残忍生物的仇恨就全数转移到了树灵身上。或许是因为无法忍受这种邪恶生物存在于世,更无法忍受它们的缔造者能自在地在这片森林里逍遥,嘲笑那些遭受了怪物们迫害的无辜之人。想到这些,那来自心底里的仇恨就更深重了。
这到底是谁的罪孽呢?是扎库的,还是树灵的,或者可以归结到孕育了树灵的凯蒂洛拉身上?躺在地上,让这样想着。他实在厌倦了断定谁对谁错,在这些事里寻求正义的立场本身就是可笑的行为,小孩才分对错,他很早就从书里明白了这个道理。树灵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创造了守卫,帕兰又为自身受到的伤害报复树灵,在自己的立场上面,他们都是正义,而在对方看来却无疑是罪恶。为什么这么浅显的道理你直到现在都不愿接受,只因她用了那个该死的“聚灵”仪式将你同她绑在了一起,你就下意识地以为自己与她是一个阵营,而拼命想要保护她?你多么善良,善良到愚蠢!为什么傻到要保护她,你那脆弱的意志连虚伪的美貌都无法抵挡,又何谈成为一名能讨伐巨龙的屠龙者?心里责骂着自己,他的眼睛却一刻不停地注视那个身影,默默等待,准备见证那令人悲伤的一幕。
那长剑举起又落下,却并没有带走树灵的生命。在帕兰将剑收回剑鞘同时,他就已经迅速来到让的身旁,一把拉起他,“还愣着干什么?”他的声音显露出几分焦急,“快走!”
“可是,你不是--”让指着树灵,那少女姿态的身影背对着他倒在地上,颤抖似乎已经渐渐平息了。可帕兰的怪异举动仍带给他挥之不去的迷惑。
“你很想我杀了它吗?现在这样不正是你期待的?--总之别废话了,快走!”他不耐烦的抓着让往灌丛钻去,但让一动不动,一副丝毫不打算配合的态度。
先前发誓要让她付出代价的可是你,现在莫名其妙急急忙忙要离开的也是你,难道对此你不应该做点什么解释?让心里想着,脸上也带着这样想着的表情。
“噢!”帕兰气急败坏,“你这家伙就不能好好听我一次?!”
你也从来没好好听我一次。
“如果你能让那些家伙停下来,然后乖巧温顺的离开,我肯定会如你所愿好好向你解释这么做的理由,但现在,如果我这么做,恐怕之后你会恨我一辈子!”帕兰伸手指向树灵所在的方向,示意那里正是原因所在。
当让往那个方向望过去的时候,正巧看到第一只扎库摇晃着从树灵身后显现出的身形,仿佛是为突然见着猎物而感到兴奋一般,它在朝他俩靠近时还特意敲打起自己的双钳。最初只是清脆而单纯的“锵”一声,但到了后面就是排山倒海般的轰鸣。
让很快就意识到接下来会见识到何等可怖的场景,“你为什么不早点说清楚点,非要把事情搞得这么麻烦!”他咽下口水,这次毫不迟疑地弯腰钻进了灌丛。
更多的火焰从四处涌来,在即将吞噬她时却又纷纷四散避开。她吐出口气,即便精灵有着远超凡人的体质,疲惫也不放弃任何可以战胜她的机会。她想找处可以歇息的地方,但放眼四周只有一片焦土,巨大的树木上红色的恶魔狂舞翻腾,就连天空也被染成了红色,赤炎的世界里哪有可供她休憩的场所?
树灵卫士们的惨叫声此起彼伏,远方有一只拼命刨着泥土,希望从更深的地底找到清凉;旁边还有一只正一遍遍撞击着树木,好像这样可以减轻身上的灼痛。
不久前这还是一处与世隔绝的祥和净土,树木繁茂,流水潺潺,在那位曾经的主人的保护下,这里还不曾受到过外界的纷扰。但现在这里已然化为了地狱,一切生灵都在绝望中等待着死亡。
看看我都做了什么!伟大的阿伊耶啊,我的父,我还能祈求您的宽恕吗?她甚至不敢念想树灵之母的名讳,那位至高存在必定注视着这里,也洞悉已经发生的一切和即将发生的一切。这一切虽没有她亲手参与,却是由她的言语产生。毒恶的言语,珍爱生命的精灵怎能想出这样残忍的计划?骨子里高傲的血脉仿佛也因为鄙视这低劣的心思而停止流动。
那两个孩子现在又是何种处境呢?虽然不久前其中一个才刚刚同她分开,但她对他俩的担忧一刻也未曾减轻。我交待给帕兰的事他办的很好,他既然这么做了,那想必已经找到了另一个。火焰很快就会将这里的一切都化为灰烬,他们能安然逃离这里吗?
她开始有所行动,身影快速在焦土和燃烧的树木间掠动,许多冒火的树枝从空中坠落,却无一触及她分毫。扎库们自顾自挣扎和惨叫,有的在痛苦之余注意到这个鬼魅般的影子,除了发出几声毫无威胁的嘶鸣,便只能无力望着她从旁经过。
跑着跑着,前方有些微的亮光闪动,一条小河横穿而过,将大火隔绝在了这一边。
迪莱厄伤痕累累,“绝望”足以对付它,树灵为“聚灵”倾注了一切,现在也是自身难保,这里的事情就快尘埃落定,该是去完成你应尽之责的时候了。
白兰莉丝最后回望了一眼身后的大火,紧接着不再犹疑,纵身跃入河中。河水湍急,只是几个瞬息,精灵溅起的水花就已消弭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