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晋阳看儿子盯着他笑,心里私下嘀咕着‘小样,有你遭罪的时候’,嘴上却说:“你不用笑,我不是说给你听,等你到了晋海,过上个三年五载,到时候你自己就有体会了,回头再一想,你爹现在说的话还是有道理。”
喻晋阳说着自己这些年的感受,他想帮儿子从怀念的纠葛中剥离出来,少一份乡愁,多一份企盼。
喻杰敏的心情慢慢的平复了,他看着列车窗外,想得很多,想得头疼,杰敏闭上了眼睛,任凭思绪飞转,不再刻意压抑自己。
列车每到一个车站停下,喻杰敏都要下车,看看远处的山,近前的乡镇村落,听一听高原唱歌般的语言,买点西北当地的小吃,他不是贪玩好吃,而是寻求别离时,不敢忘却的一种感觉。
一路无话,当火车穿过一城又一城,进入山东,离开胶州站不远时,喻晋阳就起来收拾东西。
喻杰敏不解的问道:“爹,离终点青岛站还远着呢,你着啥急现在就收拾啊?”
“咱们不到青岛下车,火车下一站就是蓝村站,在那下车,等两、三个小时,从上海开往营台的火车就过来了,转这趟车天亮前就到了营台,从烟台开往晋海、文、荣的客运汽车不大一会儿就一趟,正好都路过咱村口,这样咱们不到中午就到家了。省得到了青岛转长途汽车,天黑还不知能不能赶回去。行啦,你们也快点收拾吧,很快就到了蓝村站,别耽误了下车。”喻晋阳也不跟儿子、儿媳商量,就这么自己定下来中途倒车。
王玉淑拉了一下喻杰敏的衣角,背着喻晋阳小声的说道:“杰敏,咱的车票是买到青岛的,到终点站下车多好,你看,说是咱们带的东西不多,可这大包小包的来回倒车多麻烦?再说现在都是夜里九点多了,黑灯瞎火的一旦转乘不上下趟车,那不就更耽误时间了吗?杰敏,你跟咱爸说说,还是到青岛再下车吧。”
玉淑不情愿嘟哝着,一个劲儿鼓捣杰敏做他爹的工作。
“拉倒吧,你这老公公是个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他定下的事儿,又有谁能扭的过来?你就别费口舌,抓紧收拾吧。”喻杰敏没有理会王玉淑的唠叨,忙着整理包裹。
蓝村车站到了,下车的旅客不多,上车的倒不少,喻杰敏一家子跳下火车,还没走几步,火车就启动了。
“妈呀,这是个车站吗?连个站台都没有,四周黑呼呼一片,哎,杰敏,那有点亮光的两间平房就是车站呀,这、这也太简陋了。我的妈呀,你看那么多人影在晃荡,他们都是转车到营台的吧?火车来了咱们能挤上去吗?”王玉淑站在黑影里嘴里叨咕着。
小君君怕黑,紧紧地搂住玉淑的大腿,一点声音也不敢闹出来。
喻晋阳心里也觉得在蓝村下车,可能是个错误,这时也不吭声,蹲在一边闷头抽烟。
喻杰敏不踏实的问喻晋阳:“爹,咱买的火车票是到青岛的,这在蓝村倒车去营台,列车乘务员能让咱门上车吗?”
喻晋阳在黑影里瘪了一下嘴,不客气的说道:“你才走了几趟?这条路我走了二、三十年,我还不如你呀?到时候火车来了,我在你们身后,你们就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往车厢里边挤,乘务员跟你要票,你就说一句‘票在后面’,剩下的事你就不要管了。”
七、八月的天气,本来炎热难当,在经过济南途中,热的人都没处钻,把能脱的衣服都脱下来装进了包里,这到了蓝村,夜深了觉得还有点凉,蚊虫围着人周边‘嗡嗡’的飞来飞去,扑上来就咬一口。
小君君不时地撩手扑打,嘤嘤的哭泣。
她在高原长这么大,别说蚊虫,就是苍蝇都很少见,更别说被蚊虫叮咬了。
小君君难受的拱在妈妈的怀里,她疑惑的问给她驱赶蚊虫的喻杰敏:“爸爸,为什么这里这么多的小飞虫,咱那里怎么就没有呢?”
喻杰敏被闺女突然这么一问,一时没回答上来。
小君君又问了一遍,他才故作聪明的说道;“可能咱那里是高原气候,海拔高缺氧,蚊虫苍蝇喘不上气来,怕憋死,所以呢才不敢进城。也可能是咱那里的气候早晚温差大,中午温度上来了,那些蚊虫、苍蝇还凑合着能活,可是一到早晚,温度低,这些蚊虫、苍蝇就冻得受不了,这样早晚、中午、中午、早晚的来回折腾,这些蚊虫、苍蝇就死光光了,反正这些蚊虫、苍蝇不适合于在高原生存,当然你就看不到它们了,君君,爸爸说的你听懂了吗?”
蹲在黑影里的喻晋阳,听杰敏给他闺女胡说一通,实在憋不住的‘噗嗤’笑出了声。
王玉淑笑的捂住肚子喊道;“杰敏,你在说故事,还是逗孩子玩儿的?你也太能胡诌了,君君,不是这么回事,那是爸爸在逗你玩儿。”
夜深人静,隐隐听到远处传来‘隆隆’火车的压轨声,越来越清晰,声音越来越大。
上海开往营台的火车就要进站了,不知谁喊了一声‘火车来啦’,呼啦啦不知从哪突然钻出那么多的黑影,快速地向钢轨跟前拥来。
喻晋阳一看,这可了不得了,怎么这么多去营台的旅客?他对凑在一起的杰敏和玉淑说道:“看来今天上车还是个麻烦事,火车在蓝村站停留时间短,也就是五六分钟。这样,我在列车车厢门口挤出个缝来,杰敏豁上命也要先挤上车,玉淑紧跟杰敏身后,上车打开车窗,把东西和小君君接进车厢,剩我一个人怎么我也能挤上车,就这么定了,都准备好,火车过来了,快、快,跟着火车往车门口跑,快跑啊。”
呼啦啦,车下的旅客都跟着还没停稳的火车跑,还别说,喻晋阳这个已是五十五六岁的干瘦半大老头,冲劲上来,那股子泼辣拼命精神,就是年轻小伙都相形见绌。
按照喻晋阳的设计,喻杰敏一家费了个牛劲儿才挤上车,喻晋阳好不容易随后跟上,他跪趴在车上站在门口的列车员脚下,列车员推拥着旅客好不容易才关上门,喻晋阳瘫坐在车厢门口。
车厢里挤得水泄不通,脚臭、体臭、汗臭夹杂着其它难闻的气味,熏得人喘不上气来。
喻杰敏推挤着人群来到车厢门口,擦了把头上的汗,把瘫软坐在地上的喻晋阳扶起来,嘴里半带埋怨的说道;“你呀爹,没见过你这么犟的,你说轻轻松松的坐在卧铺车厢到终点站下车多好?可你偏不,真是的,至于遭这罪吗?”
喻晋阳喘着粗气还不服的反驳道:“怎么啦?这不还是上车了吗?年轻人遭这点罪都受不了,你还能干啥玩意儿。”
喻杰敏看着永不服输的老爹,摇头苦笑,不再吭声。
火车穿行在胶东大地,车厢走廊里挤满了人,随着列车前行晃动,旅客推来拥去,不时地传出谩骂、呵斥和孩子的哭叫声。
喻杰敏挤在人群里,虽然车厢两面的车窗都提起来,吹进阵阵风流,可还是燥热难当,他不时擦着脸上流下的汗水。
他眼睛盯着窗外,田野一片黑暗,偶尔路过村庄,深夜的村落里传出土狗的狂吠声,模糊中能看到萤火虫般的几点灯火,一晃而过。
从远途乘车的旅客,有的仰靠在座椅上,有的趴在座位中间的小桌上,似睡非睡的朦胧着眼睛,有时半睁开那浑浊带有睏意的睡眼,无意的扫视一下又闭上。
有人说几顿不吃不喝受得了,要是一夜不睡就掉精神,话也不能这么说,吃喝拉散睡,样样都要有规律,一旦打乱了人的生物钟,都不会好受。
要是说种地累,做工累,这都是小累,都比不上坐远途硬板火车累。
七月份天长夜短,凌晨三点多,东方的鱼肚白撕开夜幕,给大地送来第一抹灰白亮光,车厢里好不容易沉寂下来的旅客,又开始骚动起来。
车厢的喇叭突然响了,列车播音员用那没有激情、慵懒的声音播报:“各位乘客,早晨好,列车前方到站是本次列车的终点站营台,请大家带好自己的随行物品,准备下车。”
一声汽笛长鸣,列车减速,营台站映入眼帘,火车缓缓进站,‘噗嗤、噗——嗤’,火车像是远行到家的汉子,停稳在站台上,不是沉睡,而是休憩,就像汉子躺在了自家的炕上,疲累又感到惬意。
车厢里的乘客忙活着整理行李,他们拥挤着奔下火车。
坐久了的乘客腿肿,半路上车一直站立的旅客腿僵硬,他们拖着走路不太得劲的双腿,急火火的往出站口跑去。
喻杰敏也算大西北、胶东、胶东、大西北的走了几个来回,到现在他也弄不明白,进站精神足,着急上车是为了抢行李架放包裹。可出站时,完全可以放松自己,不急不慢、消消停停的下车,不知大家为什么就是做不到呢?说起来都是笑话,喻杰敏他倒能想明白,可是出站时还是那么急促。
营台火车站北临渤海湾,对面不远是营台港客运码头。
站在家乡的土地上,凌晨清新的空气带有湿润的淡淡海腥,迎面扑鼻而来,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
喻杰敏一家人赶到营台长途汽车站,坐上早班开往x县的客车,在碾西村口下车。
站在村口,杰敏看到一排排整齐的白墙红瓦民房,以前的石头墙草顶房,在诺大的村落里,已经很少看到,几年没回家,村里的变化真大呀。
喻杰敏心中感慨的问喻晋阳:“爹,咱家的房子也是这样的吗?”
“嗨嗨,比他们的也差不到哪去,你看看盖的这一排排新房,样式都差不多,我要是不跟你说,你连咱的家门都找不到。”喻晋阳颇为得意的对大儿子说。
一路进村,杰敏看着村里的变化,儿时记忆中坑洼不平的街道,深狭阴暗的胡同,错落不整的民房,打麦场的窝棚,都已经从眼里抹去,成了永久的记忆。
碾西村真的变样了,旧貌换新颜,原来村西头的上山小路,现在已是能双向通车的宽敞土路。
路两旁栽着婴儿腕粗的小杨树,路西本来是喻姓老坟,现在坟头不见了,盖起了由东到西一溜六户的一排排新房。
村东头的碾河,已没有从前湍急的河水,那白沙河床泛波浪,清澈见底游鱼虾的碾河已成了过去。
取而代之的是河道变窄,河两边的护河大坝,堆放着生活垃圾,河床长满了芦苇杂草,和缓的河水在水草中流淌,河草中隐约能见几滩变色的池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