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碌一天,徐秀才得以洗去风尘,换上了一袭干净的长袍。
临近夏天,但晚风还有丝丝凉意,徐秀不觉,只有在鼻尖再有一丝丝水汽的时候,才又添了一件外衣。。
身后便是对坐弈棋的老秀才和张璁,正对明月,倒还有这个心思,实为雅人。
徐秀在院内走了几步,头也没转,问道:“先生,秉用。江宁县老百姓的耐心,不知还能维持多久?”
激起民变,是为大罪,徐秀这一日马不停蹄,也是心中没有底气的表现,老百姓的耐心问题,殊难放宽心。
正轮到老秀才下,一只手已经夹住的棋子有些停顿,随后又若无其事的照常下棋,眼看张璁的大龙岌岌可危,才满意的道:“恐怕不多了。”
张璁补充道:“米面还在涨。”
面前没有什么东西,如果真要说有,只能是一堵墙,徐秀双眼眯起,直愣愣的盯着那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说话,身后的两人也没了继续下棋的心思,只在那里坐着静候徐秀的反应,不一会儿,徐秀才道:“可惜懒龙探亲未归,懒虎不知所踪,很多脏活没了人干,不然民情也不会使得我等如此被动。”
“放流言引导去邹望那里吗?”张璁道。
“是。可叹懒龙懒虎不在啊。”徐秀叹了口气道:“如果他二人有一人在,就好了。县衙里的衙役我是真不敢去信任,谁知道他们里面有多少是邹望的人。”
老秀才道:“除了葛班头想必没有你的人。”
徐秀抽了一下嘴唇笑道:“先生你也不必揭穿我。”
老秀才摇头道:“真是失败。”
张璁出于善意,替徐秀道:“只因峻嶒给不了他们新的利益,还断了许多老的利益。”
三人似乎都陷于一时的沉寂,徐秀的脑袋还在思考。
不久,带着迟疑的语调,试探性的道:“先生,秉用,如果由江宁商社出一份类似于邸报的东西,是否可行?”
这话一出口,其实两人已经明白徐秀想干些什么,无外乎以前是靠暗地里散发小传单改为正大光明的引导舆论。这里面可操作还是有的,但谁来背书?若无有人背书,那些掌握民间舆论的士大夫们,定然不会放过江宁商社的,到时候,进退两难之下,徐秀该何去何从,是放弃江宁商社,还是放弃邸报?
盘算许久,徐秀也不打扰他们,他知道传统社会,所谓舆论是掌握在民间士大夫手里的,这一股力量十分恐怖,说搞臭就能搞臭一个人。他需要这二位的智慧来帮他把关。
张璁率先道:“恐难。”
老秀才紧接着道:“犹难。百姓识字不多,终归要给那些识字的人看的,而那些识字之人,绝大多数是文人,你又能起到什么作用呢?”
徐秀道:“问题不是很大,找人专门说报纸就行,所谓说书先生,说说邸报也没什么不可,但徐秀我很怕一件事,如果朝廷容不下,来一个虽无过错,其心可诛的论断,就算我能够保住自身,但江宁商会可能就完了。”
这是个很大的问题,没有哪个政权能够放任民间兴起一股不受控制的舆论,士大夫阶级始于既得利益集团,不在此列,如此就算在古代也不可以。
坐上那个位子,考虑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谁会威胁我,我就去干掉谁的简单思维,至于开国圣主,中兴雄主,心中或有百姓,但更多的,还是看住自己的位子不被夺了,来的多些,百姓终归是刍狗。
张璁同老秀才嘀咕了几句后道:“峻嶒,不要文,不要武,不要朝政,不要边塞,不要上达九卿,不要下达县官。弄一些市井消息,或许可行,找些写话本的书生,写写故事,潜移默化之下,或许可行,但,赔本的生意啊。”
徐秀捶捶拳头,他也有这方面考虑,徐秀道:“归根结底还是个钱字,有钱什么都好商量,赔得起,可如今商会急着用钱,南门急着用钱,湖广那边的粮食,什么的都急着用钱,这要办个杂报,还是钱。烦烦烦。”
钱钱钱,都是钱闹的。
老秀才道:“如要慢慢推广开,也无不可。但时间却又来不及,依老夫看,何不与之前两相结合呢,小抄散发,编一些合辙押韵的短句子,便于百姓传唱。至于找谁干的问题,你可以找葛班头,让他找些无赖子,若想在江宁继续存在,不去蹲大牢,他们不会不卖葛班头面子,虽然不保险,但也堪用。”
竖起个大拇指,徐秀乐道:“先生之言老成谋国,秀还是不足啊。”
烦心事一件跟着一件,确定了引导舆论的方案,话题又回转到了粮食,不是先前徐秀不想和商会的掌柜商量,而是他们能起到的作用已经都做了,剩下的,在强迫他们做,不适合了。
凡事有个度,过了就错,过错,如是。
徐秀诚恳道:“两万石,邹望财大气粗,先生、秉用,何以教我?”
虽然整个谋划是徐秀独自完成的,但事物必然不会一帆风水全部顺顺当当的完成,当出现了偏差,就要用大家的智慧去把他斧正,努力完善每一个出偏差的细节,直至最终成功。
张璁本质上是个有冒险精神的人,不然也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大礼仪案中站在嘉靖一边了。
只听他道:“峻嶒可有魄力?”
“计将安出?”
“开太仓放粮。”
老秀才手一抖道:“非天灾,歉收,安敢如此?至峻嶒死地也。”
这话似乎为徐秀戳破了心底的那层窗户纸,从商会讨论时就在考虑那两万石的最大化利用,如今似乎有了些眉目,道:“秉用详细的说说。”
闻言也不矫情,简单的安抚了一下老秀才,老人家毕竟年事已高,后道:“开仓放粮,营造江宁县黔驴技穷的环境,让那些人轻敌,让他们大肆收储。哄抬物价,无外乎囤积居奇罢了。邹望有的是钱,但钱不是他的,是邹家的,他能动用的资金想必也不会多到那里去,更多的,靠的是江宁县的商贾在操作,这也合了魏国公世子提供的消息,准确无误。他只是去疏通人情世故,届时,若有大人坚持放粮,慢慢挤压这些商贾的底线,待到湖广新粮到来,待到江宁商会初见成效,广邀天下粮商来江宁,他们还敢如此肆无忌惮吗?”
徐秀顺口道:“邹望可以让金陵,江宁的粮商不放粮,还能只手遮天控制湖广,控制闽浙苏松吗?光是金陵江宁,他定然也要许诺好处,不付出代价,谁会为其效力?光靠着邹家名头,还糊弄不住这些人。这个好处,恐怕就是控制江宁市场之后所为他带来的垄断利益,而当那些商贾看到江宁非但没有垮掉,反而自身却有可能大亏一笔的时候,定然会支持不住割肉补仓的。”
当灵感来了,那是拦都拦不住,徐秀道:“本来是想先用布匹稳住市价,再来稳定粮价的,如此,到可以翻转一下,陆家的运送棉布的船只有很多,盖上和粮食差不多的布袋混入其中,纵使湖广只有五艘千料船,增加棉布船在里,也可以营造出一些气势,唬唬人还是行的,兵不厌诈嘛。”
听他们说道此地,还在继续交谈,老秀才也知道主意已经定下了,心下按下计算,发现可行性还是很高的,可如何计算商贾承受不住的底线,是个难题,稍有差池,便是玩火*啊。
老秀才听他们商量的差不多了才道:“犹如玩火*,若成功也还罢了,顺势太仓陈粮放出,置换成新粮,也算政绩,可若失败,是要掉乌纱帽的,三思。”
先生老成谋国,固然能替自己掌舵掌的稳稳当当,可若是危局,张璁这样具有冒险精神的人,却能够兵行险招,两者无有高低之分,只是风格不同,徐秀很庆幸有他们,此时听了老秀才的话,连忙回应道:“先生所虑极是,可若按部就班,岂不是坐以待毙,请允许学生走一走险招。”
张璁也道:“洪虚先生放宽心,骢定当竭尽全力。”
事已至此,老秀才点头道:“行吧,拼了这身老骨头,反正华亭老家不会少了我们饭吃的。”
听又是此话,三人都是哈哈大笑,一扫心头烦躁。
谋定而后动,静待。
……
暗流涌动其实早已不足以描述江宁的情况,说是正大光明的唱衰来的更准确一些。
听闻种种小道消息,小老百姓的神经崩的紧紧的,三五成群的都在议论纷纷。
有一中年男子叹息道:“小徐大人是怎么了,这么久了也不见市价好转。”
听了此言,旁边一人道:“小徐大人小徐大人,这个时候你还奉承他呢?要我看,他只是沽名钓誉之辈罢了。”
两人对视,不约而同的转为怒视,中年男子道:“每次某家一说小徐大人的好话,你便出现,是何道理?”
另一人气极反笑,架都为了那个徐峻嶒打过,还怕什么,当下讽刺道:“说明老天开眼,让我每次都可以揭穿那个沽名钓誉之辈的本性。”
事情自然也就不可收拾,两人从争吵,到谩骂,再到拳脚相向,不过是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周围人指指点点,缺少了往日围观好戏的兴奋劲,如今,或许只有小小顽童,才好不解人间愁滋味的肆意玩耍了。
谁家养家之人,都还怕当自己一天做工出摊下来,还喂不饱家里人,可真是造了孽了。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