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应还算是凉爽的五月,却较往年来的炎热,徐秀如今只穿了寥寥一件单衣,手里拿着一个大蒲扇扇风,坐在内衙里看着最新的邸报。
近期的邸报除了王恕的去世让他感觉到了是个新闻,以及河南被刘瑾掀起民狱让他担心董玘的安危外,没什么新鲜事。
扬名中外五十余年的王恕驾鹤仙去,年九十三岁。徐秀唏嘘的同身边人道:“王太师真是高寿。”
至于什么已经致仕的前工部尚书杨守下狱,给事中安奎,御史张彧被抓,文武一百三十余官员因为违逆了刘瑾的意志被逮,早已经是十分正常的事情。这个朝堂上如今就是刘瑾的一言堂,立地皇帝的威风谁也撼动不了。
张璁的眼神到是很好,扫了一眼邸报就道:“赵承庆死了。”
徐秀又看了看邸报冷笑道:“伤天害命,死了倒是便宜他了。”
张璁坐他旁边无奈的擦了擦汗水道:“东家,外头民情汹汹,你还有心思坐在这里坐以待毙吗?”
徐秀好奇的道:“不然呢?梁主簿还没来呢。”
民情汹汹,江宁县自然无法坐以待毙,但徐秀的心性早已经有了改变,如今已经正德三年,不管怎么说,也已经是过了弱冠之龄,也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早就变的成熟了起来。
张璁提醒道:“现在是梁县丞了。”
门外的梁行似乎听到了这话,走进来连忙拱手道:“全赖大人提携。”
自吴县丞被发配过后,县衙内的县丞位子也不好就这么空着,徐秀推荐了原先的主簿梁行,新来的上风倒也给面子,便这么敲定了下来。
看他进来,徐秀收起邸报正色道:“客套话不先说了,梁县丞,你去整理出本县全部的储粮情况,我要查看。”
他没有说用途,但梁行心下跟明镜似的,接口道:“用不了多少时间便可整理完毕,大人可是要平粜?”
看了看他,微微点点了头,默认下来。
“尽快。”
梁行闻言也不多说,转身就去准备各项账簿。
虽然老秀才很担心动用仓储粮有危险,可徐秀的心里还是明白的,地方官所管辖的常平仓,很大一部分是供应卫所军官,官员俸禄,另一部分才是常规储备。
动用常平仓的仓储粮,必然惊动卫所,丘八们可不会管我江宁县内的粮食怎么样,他们要的就是按时收粮,少了他们的,打上门来自己也无处说话。大不了像去年那样,先用了后补就是。
张璁道:“去年应天府发大水,大人就动用了常平仓,朝廷也免了一年的田赋。”
“看看吧。”
……
汉朝贾谊说过:夫积贮者,天下之大命也。苟粟多而财有余,何为而不成。
国朝也有讲:无三年之积,国非国。
这两句话十分明确的说明了传统农耕文明的社会,对于粮食储备的重要性和必要性。事实上对我们的老百姓来说,有饱饭吃,谁会去跟你造反,若非现实将农民逼迫的无以为继,显然是不可能的。
固有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说法,却也是被逼无奈之下的宣泄。
徐秀江宁执政已经一年有多,来往的头一阵子固然被两家国公的案子搞的头疼,却也没有忘了人口和粮食才是传统做官最重要的政绩,其后才是文教,故而整顿常平仓,囤积粮食才是真正的正道。
当官可不是判几个案子就可以升上去的。去年无奈遇上应天府大水,江宁也跟着遭了秧,损失不小,开仓放粮也就成了必然之举。朝廷念及南京城毕竟京城地位,免了江宁等县一年的田赋,这才没有让江宁损失惨重。
徐秀一份份的翻看县内的仓储情况,当翻看到义仓的时候,丢到了众人面前道:“真给面子,只有三百石。”
所谓义仓,便是民间富家自愿出粮建设的粮仓,当然基本都是县官去劝捐,也会给他们写几个表彰信,以示仁义之家云云,基本每一任知县履新,都会把这个当成召见巨鹿人家的一种方式,酒席宴前不一定谈粮食,谈的什么,自然仁者见仁,智者见智。
然而徐秀到达江宁县后,便无去劝捐过一次,也无有对他们有什么优惠,自然,这义仓的数据只有往下跌的份。
梁行翻看了一眼以前的存储,明白无误的写着有两千余石,也不由暗自摇头。
统计数据,相加也就罢,算盘一敲,总数得出。
小吏躬身道:“启禀大人,常平仓,义仓,社仓,总计九万两千七百五十三石七斗三升五合四勺五撮五圭三粟三粒七微一纤。”
徐秀皱着眉头,有点不悦,虽说很想表扬一下他能将仓储情况统计到这么精确,可江宁县的粮食情况他是心中有数的,所以当这个数字出来后,明显的不信,也忘了表扬一下他,道:“你可别骗我。”
小吏抖了抖又重复道:“千真万确。”
“啪。”
许久没有拍桌子的徐秀板着个脸,他自然不会对小吏去生气。
道:“江宁百里大县,人口二十万户的上县,竟然只有四万多石的存量,这是什么个情况?若发生什么天灾*,造成流民涌进城池,四万多石的粮食估计连点稀粥都派不上用场。”
想及此处,徐秀隐约感觉背地里似乎出了啥事,当下道:“梁县丞。”
梁行也有点不明所以,连忙道:“在。”
“接下去的日子,你带上一些人,去上官那里寻求支持,统计一下江宁的田顷户数。其他你暂时别管了。”
和粮食息息相关的,就是人口和田地的总数,从这两个数据,或许就可以看出粮食储备这么少是为何了。
别看梁行比徐秀大不了几岁,但小吏当了也有些年头,这些道道自然门清,连忙应下:“是。”
待他走后,张璁道:“按理百里大县的存量多则百万石,少则也有数十万,江宁一年工夫,自然有水灾原因,可也不至于少这么多。”
倒在背靠上,徐秀双手托在脑后对他道:“履新江宁,接手的时候是四十多万石。”
一年少了四分之三……
张璁盘算了下道:“这个要追责起来,大人或许难以升迁了。”
徐秀点点头道:“少了四分之三,再多作什么努力,都不会得上佳考评的。”
张璁宽慰他道:“还有一年半,以东家的能力,堆满仓储,无多大难处。”
并不答话,徐秀对于升不升官目前没有多大的执念,就算任满升迁,刘瑾还是那个刘瑾,八虎还是那个八虎,自己的处境更不妙。然而让他在再江宁干上一任,说实在话也不是不怎么情愿,虽说矛盾,但他心理却是如此。
徐秀思索道:“南京是天下有数的城池,储粮几百万石根本不在话下,你说我去跑一下南京官场,是不是可以搞来一些粮食?”
虽然与北京每年进通州仓的粮食就高达七八百万石比不了,但金陵,的确是东南地最不惧怕粮食短缺的地方了,作为辖县,粮价太高生民有难,金陵支援一部分粮食倒也不是无可稽考,有这种先例的。
张璁不看好,道:“在下并不认为邹望不会看不到这点,江宁他管不着,而且父母官动用粮食平粜也没多大的问题,可若是动用金陵的粮食,里面的关系就更加的错综复杂,就会让他有更多的机会来攻击东家。”
偷偷观察了一下徐秀,张璁发现他头上的汗水还在出,暗自有些担忧。
人说心静自然凉,徐秀虽说面上很平静,但心底,恐怕还是有点虚的。
徐秀伸了个懒腰道:“也就是说,目前我们能够动用的粮食,只有十一万石。”
这个数量很少,不,是少得可怜,恐怕只有那些囤积着粮食的商贾的十分之一,若想用这十一万石的粮食去撬动他们最起码上百万石的粮食,简直是痴心妄想。
张璁有一丝后悔提这么个意见了,道:“东家你怎么想呢?”
徐秀反问道:“事已至此,难道还能放弃不成?”
张璁道:“是不能放弃,但若粮食这一环节出了差错,岂不是满盘皆输,布匹降下来,还是没有多大用处的。”
他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这个法子是他提出来的,若不能最终成功,恐怕自己是没脸继续待在江宁县了。
张璁狠下心道:“东家,在下回一趟老家,去筹粮食。”
徐秀摆手道:“时间不允许,十一万就十一万,如果他们真的挺不住,别说十一万,更少都是可以的,若邹望真的出乎我们的预料能够动用邹家的钱财,那我们投入再多,也是无用的。所以,问题不在多寡,而在于心理战,怎么造势,是个问题。”
冷静下来的张璁也明白了,十一万说多不算多,说少也不算少,他们上百万石囤积着,是因为待价而沽,而不是没有成本,米面这种东西好保存,却又不好保存,费时,费力,也要占用大笔的资金,说到底日常所需,价格必然不会太高,胜在出货快,谁都需要,回笼资金也就快。
可若长时间,大量的屯在手里,资金的压力,就足以压得他们喘不过气。
徐秀道:“若无法短时间脱手,很多商人其实并不一定吃得消。现在他们是看在邹望给他们营造的一种将来更大的利益的份上,才听从他的安排,而若时间一长,我这边有了对策,另一边邹望又给不了他们及时的流水,才是我们的可乘之机。”
张璁笑道:“所以,一切还都在您掌控之中?”
徐秀也跟着笑道:“啰嗦。”166阅读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