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湛霄被抬回雪融香初居。看着昏迷的丈夫,那一刻,楚归旋心里的感觉难以言喻。
床前痴坐一夜,薄曦初露时回头看向榻上,他依然紧阖双目俯身而卧,墨玉般的长发垂坠在地上,俊逸的面容苍白如纸,高秀的鼻梁挺直如山,浓睫那般密而深黑,就这样安静地低阖着,在眼帘下投出一圈寂寞的阴影。
就这样看着,谁能相信眼前的男人是那个威震胡汉的悍血神将呢?
她到底给这个男人带了些什么?
前一世的无辜惨死,这一世的独抗天下四面楚歌。她这样坚持的结果到底是幸福还是无穷无尽的负累、艰难和灾祸?
她轻轻低垂下头,靠在他的枕边,与他发丝相绕鼻息相闻。
他的呼吸温暖得让人心醉又心碎。
“湛霄哥哥,我陪你好不好,你说,我永远这么陪着你好不好?”
眼前的男人依旧一动不动。
是啊,他受了那样重的伤,药里又加了让人安睡的宁神散。
她闭目靠进男子颈弯,就如寻常每夜那般,没有看见上方依旧沉睡的男子唇角牵动一丝轻微向上的弧线。
畅枫院内,廖夫人看着灯下神色沉郁的靖安侯,暗暗叹了口气走过去柔声道:“涤生。”
靖安侯抬起头来,眼中浮起一片温和中带着些疲惫的神色,“你是不是怪我下手太狠,将儿
子打得负伤昏厥?”
湛霄体魄强健,又有内力精湛,能昏迷过去可见下手多重。
廖夫人望着他道:“你是不是怪我多事?当初若非我执意拦着,你已经除了阿旋这个祸水。
靖安侯略微一怔,然后不禁摇头苦笑起来。
廖夫人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我不懂你们男人的那些家国大事,也不知道当初拦你到底是
错是对?我只知道你并不如表面上那样狠心,否则当初也拦你不住。”
靖安侯默然许久,忽而长叹一声,伸手将妻子拥进怀里,“是啊,我一生自诩通透洒脱,可
到头来终究为情所累,若不是顾忌湛儿与你,我岂会当断不断容她活到现在?”
他一生都在做他理想中的自己,可终究达不到通达无我的境地。
“涤生,不要想那么多,你已经尽力了,你已经很老了。”廖之仪伸手抚着丈夫鬓边的白发
当初卓然不凡、潇洒出尘的少侯爷终于和她一样变老了呢。
“……把那些事情都交给年轻人,涤生,由得他去吧,这世上的事情自有定数,我一生随你
享尽荣华富贵,剩下的该怎么样便怎么样,为妻……倒也不是很惧。”
慕涤生不禁晒然。
闭上眼眸,当年那个被纸鸢砸中,却抚着额头明丽而笑的女郎依稀又出现在眼前。
岁月如水洗尽铅华,待到发染银霜之时,她竟渐渐恢复成如初的模样。
可他与一生拘谨到老看淡洒脱的妻子正好恰恰相反,活到他这个年纪早已该顺应天命,然而
人生在世注定有那么多卸不掉和放不下!
大魏,太极宫。
太皇太后周氏走进立德大殿,正在案前沉思的偃修见到她连忙起身相迎,行礼道:“皇祖母
如何来了?有事使人传唤一声便是。”
周太后微微一笑,“哀家夜间素来少眠,听闻这几日皇帝也睡得甚晚,便过来瞧一瞧。”
偃修道:“劳皇祖母挂心了。”
周太后道:“无碍,正好咱们祖孙许久不曾好好聊一聊了。”
说罢挥退左右。
偃修恭敬地将她迎到上座。
周太后微笑道:“方才哀家见陛下神思之间忧虑忡忡,可是在为公主被刺一案犯难?”
偃修顿了顿,道:“正是。如今此案朝臣争论、天下关注,没有一个明晰的说法是不成的,
而且月宛国那边也难以交待。”
周太后和煦矜贵的笑容里浮起一抹轻嘲,低声道:“恕哀家多嘴,劝陛下四个字——见好就
收。”
偃修脸色微微一变。
周太后道:“若陛下想以此事打击慕侯的名望声誉,此时已经达到效果,再接下去就适得其
反了。”
偃修犹疑道:“可是天下悠悠之口难堵,宫门之外今日还有上书情愿的官吏文生……”
周太后脸色忽然一凛,“那些人若不是皇上纵容,何敢如此大胆!皇上还在等什么?等这些
百无一用的酸儒能将靖南侯拉下马来?还是在等靖安侯府会迫于压力将楚夫人送交刑部?!
哼,可惜这两样都断无可能,再逼迫下去只会是一个结果,那便是靖南侯不反也得反了!”
偃修额上不禁出了一层薄汗,一瞬间犹如醍醐灌顶,脸色发白道:“皇祖母说得是,是朕糊
涂了。”
周太后眉头微锁,悠悠叹了一口气,“陛下啊,你一向英睿明智,怎么一关系楚夫人便乱了
分寸?说来说去,不过一点割不断的贪念罢了。你也不想想,那慕侯手握雄兵,又对楚夫人
爱愈性命,你都舍不下,他又岂会乖乖舍弃妻室?你这样只会逼得他铤而走险。”
偃修惭愧不已,垂首道:“祖母教训的是。”
周太后脸上这才浮起一缕笑容,缓声道:“不过事情总是一体两面,楚夫人既为你之软肋,
更为他之软肋,这,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慕湛霄虽伤得极重,但只休憩一日,第二日便如常去上朝、巡视营地。
归旋拦他不住,不禁又气又急。昨日神医还交待过,他外伤还在其次,重要的是内伤,定要
好生歇息调养。可无论怎么劝,他都只是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归旋气得发脾气,待他要出门
了才忍不住急匆匆赶过来替他系上一件披风。
轻裘烈马,赤焰披风、透犀玉带、紫缎朝服,冬日干净清冽晨曦中的慕湛霄依旧神采濯濯,
看不出一丝抱恙之色。
归旋替他系好披风,缓缓放下手,望着他道:“早些回来,我在家中等你。”
他低头望着她温柔一笑,“知道了,莫要担心。”
归旋看着他的身影远远消失方才转过身来,一回头,府中的白梅开了。
靖南侯一日未曾上朝,朝堂之上的争论更加激烈了。这日还未入朝,两派人马便在待漏院内唇枪舌剑开了,还险些没干点出掳袖揎拳有辱斯文的事情来。这是靖南侯缓缓走了进来,院内顿时一静,群臣自动排开两边给南侯让出一条道路,南侯一笑步入,从容行止之间将各人脸上细微纷呈的变化尽收眼底。
不一会,建福门打开,内侍尖声通传请诸位上朝。
这日朝堂之上议完军国大事,一向对公主被刺一案态度讳莫如深的皇上却一反常态主动提及此事:“而今光明长公主一案悬而未决,已至天下议论纷纷人心不稳,长此以往于国不利,诸位切记谨言慎行,在真相大白之前不可妄加议论。”
朝臣们齐声道:“圣上英明。”
待到这日酉时,宫中的一纸圣旨便传到靖安侯府。
这时,湛霄正与归旋在雪融香初居内中漫步,听到此消息不禁面露疑色,此刻会有何圣旨传来?
两人赶到前厅,靖安侯与廖夫人也已到来。
传旨的大内总管冯盎瑁,见众人到到来立刻笑吟吟鞠身见礼,“老奴见过靖安侯爷、靖南侯爷、老夫人、少夫人。”
靖安侯连忙将他扶起,“冯总管万万不可,总管替天而来,切不可如此多礼。”
说罢,令人设好香案,领着众人跪下接旨。
冯总管展开手中玉轴圣旨高声念道:惟王建国,厚礼被於元勋;惟帝念功,茂赏隆於延世。兹有慕侯府忠勇以传家训,世代为股肱之任臣,然近因公主被刺一案侯府饱受侵扰,现已查明此案乃恶奴所为,概与侯府诸人无关。靖南侯之妻楚氏坤仪毓秀、贞贤淑懿,今加封宁国夫人。另悉闻靖南侯伉俪成婚三载尚无子嗣,今太皇太后宫中有女史袁氏出生官宦,品貌端庄、贤淑贞静,特赐予靖南侯为侧室,以散子嗣。钦此。
一道圣旨念完,厅内尽皆无声。
冯盎瑁见此情形端着圣旨不免一时难办,小心地唤道:“侯爷、侯爷,请接旨吧。”
靖南侯慕湛霄徐徐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硬声道:“请恕微臣不能领旨。”
冯盎瑁一阵瞠目结舌,“侯、侯爷……您……”
靖安侯已起身上前一步接过圣旨,拜谢道:“多谢圣上,臣等接旨。”
冯盎瑁不禁舒了一口气,抹汗道:“侯爷莫怪皇家多事,圣上和太皇太后也是一番好意。如今天下皆言宁国夫人悍妒杀人,此举正好可以洗脱夫人冤名。不过一妾尔,无须太在意。”
与此同时,永安宫内。
徐嬷嬷替周太后小心梳理着长发,忍不住轻声问道:“太皇太后,老奴有一事不明。您让皇上下旨免了楚夫人罪责嫌疑这我明白,为何还要给靖南侯赐婚?赐一个宫女到靖安侯府有多大用处?难不成还能笼络住靖南侯不成。”
周太后云淡风轻地微微一笑,“这道圣旨最关键的便是这最后赐妾之举。皇家已退让至此,侯府不得不也稍作妥协,然后楚夫人却爱极难容,而靖南侯看重妻子胜过这江山社稷,他心中一乱何有再争夺天下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