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说他广收天下书籍,自然不可能只是随口夸耀。
当瑶光亲自来到“云经阁”外,推开大门,她亦不自禁地睁大了眼睛,她这才知道“光收天下书籍”是什么含义。
殿内满满当当全是藏书,一眼望去只见书海,根本看不到头,整座宫殿如此广阔,不知放了多少简牍。
嬴政屏退左右,自豪地走进云经阁内,指着一个书架说:“此处收藏故赵书籍。”
瑶光走过去,随手拿起一卷竹简,打开来扫了一眼,果然不是她熟悉的文字。
“赵国文字所书,此书原藏于赵?”
“正是。朕灭赵后,搜罗赵国境内藏书运至咸阳,此是原本,朕已命人以小篆誊抄,抄本在内室。先生可随意翻阅。”
瑶光凭着过人的目力略扫了一眼昏暗的内殿里满柜满箱的简牍,惊叹之余忍不住叹了口气。
“看来我想在几天内全部翻一遍,似乎是不太可能……果真有些自大了。”
嬴政见到瑶光脸上略有羞赧,不禁莞尔。
“先生可随意来此翻阅,若想带走书册也可,无需赶在这几日。”
“……天下风云动,时不待我啊。若是不快些看完,也就没有太大的意义了。”瑶光笑着握拳,“不敢再耽搁陛下,我会安排好时间。说起来,还想向陛下借一些工匠,若是有制作机关偃甲等经验更好,若是没有,希望能找些有经验又手巧的木工,我想做点东西。”
嬴政微微皱眉,“木工?先生是想制作机关兽?”他很快就拂去了那一抹不悦,笑道,“昔年项太傅不愿费心学习墨家机关术,反倒是旁听的先生习得一二,墨家机关,木石走路,朕亦想看看先生的作品。”
项太傅,墨家机关术?
瑶光本想反驳自己学的是万花谷工圣的机关术,但转念间她想起此刻是大唐的千年之前,工圣师承她并不清楚,或许僧一行还真的和墨家有些许关联,于是她将反驳的话咽了回去,算是默认。
瑶光笑答:“待天工机甲鸟完成,定让陛下一观。只是制作材料还要麻烦陛下了,我会将材料清单抄出来。”
万花谷天工机甲鸟虽不及鹰隼,却也能翱翔天空,在远程赶路时犹胜良驹,只是材料难得、制作不易,便是万花谷中也不是人手一只。如今她仗着秦始皇近乎予取予求的宠爱,齐集制作材料无疑比她自己翻山越岭地寻找容易许多,此刻若是不抓住机会,那才是傻,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嬴政欣然点头。
“倘若先生不介意,公输家族有人正在咸阳,朕可让他来协助先生,想来定能事半功倍。”
瑶光略加思索,记起盖聂曾对她说过攻打机关城的人里可能有公输家族的人,否则机关城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找到弱点。
“公输家族,是‘墨家机关,木石走路,青铜开口,要问公输’的那个公输家族吗?术业有专攻,我本也不是精研机关术,若有公输家族相助自然更好。”
嬴政因公输仇曾参与攻打机关城,本以为瑶光定会有所芥蒂,提出公输家族也带着几分试探,没想到瑶光竟然如此干脆地同意了,他反倒有点发愣,不由得问了出来:“先生不介意公输仇曾攻打机关城?”
瑶光奇道:“彼时立场不同,各为其主,何需在意?我本也并不看好墨家,当时在城内只因欠了墨家一个人情罢了,如今已然两清,墨家与我有甚相干?”
嬴政怔楞片刻后,止不住地笑出声来。
“原来如此……”
瑶光颇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嬴政笑了好一会儿才走,默默皱眉。
她刚才的话哪里好笑了?是因为时代不同,所以产生了沟通上的障碍吗?
说起来也是,一千多年,难免会有些不同吧,一定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一定不是。
瑶光这样自我安慰着,埋头去翻自己要找的东西了。
嬴政得到瑶光的答案,心情大好,继召集铸剑工匠后开始召集木工,公输家族的人自然也被请了来,很快的,瑶光那张清单上的东西就被准备了七七八八,若不是嬴政下令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云经阁,公输仇很想立刻去问瑶光“天工机甲鸟”到底是什么。
瑶光闷头在云经阁内看书,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在这期间,她发现了一件令她颇感惊讶的事情。
她的记忆力似乎比从前好了许多,虽不到过目不忘的境界,但是看过一遍的东西默出十之六七毫无难度。
托了这种过人的记忆力的福,瑶光总算在七天内大略翻完了她想要翻的东西,剩下的一时半刻也看不完,她在书架上作了标记就出去了。刚一出门,她就撞上了等候已久的公输仇。
面对公输仇接二连三的提问,对机关术学习不甚精通的瑶光果断地把天工图谱画出来给了公输仇。
公输仇十分震惊,脱口而出:“真人不担心小人偷学?”
瑶光眨了眨眼睛,略有些不解。
“为何要偷学?你若愿意学,尽管随意,制作机甲鸟还要多劳烦你。”
公输仇错愕万分,而后感动地长揖到地。
“小人定不负真人所托。”
随后,公输仇小心翼翼珍而重之地捧着图谱踌躇满志地走了,瑶光不明所以地挠了挠脸颊。
这图谱广为流传,拓印的人多得数不清,为何要“偷”学?
倘若瑶光早生一千年,或许她就能够明白公输仇为何错愕震惊、为何感动无比。
瑶光生在大唐,又是在盛唐时期生长,早已经习惯了盛唐兼收并蓄、博学广知的开放学风。
这就好像纯阳宫门下的瑶光可以在万花谷求学,得万花谷中七圣耐心指点,习诗书、岐黄,略通机关之术,又曾到西湖边的藏剑山庄学习铸剑,多蒙叶家少爷悉心教导,这才有了铸成上清破云剑的能力。
以这一点而言,说瑶光身兼几派之长也不为过。
盛唐之时,各门各派多有交流,除却本门秘奥,其余所研,但凡远来学子真心求学、品行端正,无不可教。
正因瑶光有这样的经历,所以她完全无法想象在这个时代中,“知识”是多么的难得,想要求学又是何等艰辛。
贫苦人家根本没有条件、也没有门路去上学,正因如此,读书习字的人在这个时代非常受尊重。若是有人出身好些,有门路可以求学,各家学派也只会教授自家弟子,断不会将本门所学传给外人。如此世道多有“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一说,许多人便因此不肯倾囊相授,许多东西藏着藏着也就断了传承,越是如此,反而越多人敝帚自珍,全不肯将“独门技艺”传授他人。在这般的情况下,又有几人会这样毫无顾忌地直接把制作图谱交给他人?
这样一个因时代不同而带来的观念错位产生了奇妙的效果,直接影响就是,瑶光袖手等待了一天,她觊觎很久的天工机甲鸟就组装完成了,而且还在原版上有所改动,变得更加安全和具有攻击性。
公输仇满面红光精神抖擞地把这只改装过的天工机甲鸟的功能详细介绍了一遍。
瑶光毫不吝啬地给予夸奖,随后踏上鸟背发动机关,天工机甲鸟几番振翅,终于飞了起来,她驱使着机甲鸟在离地不远的半空盘旋几次,确定操作自如,这才向着地上的人又一挥手,驱策天工机甲鸟直入云霄。
嬴政目送着瑶光,笑着低语:“一路顺风,先生。”
公输仇则从瑶光夸完他就开始傻笑,瑶光人已经去得远了他还在傻笑。
周遭的人全都默默地嘴角抽搐了。
公输仇不是一向走阴鹜桀骜的路线吗,为什么忽然就变成这模样了?
同来送行的还有阴阳家的人。
往日阴阳家两位护国法师在大秦帝国地位超然,如今忽然杀出来一位道家的“帝师”,而且极得陛下看重,阴阳家内为此也是多有商议,若是陛下由此重道家,难免会逐渐疏远阴阳家。东皇太一严令诸人彻查“瑶光”来历,叮嘱月神、星魂定要设法稳固地位。
月神面上一派清冷,捏着手印上前轻声说:“陛下,帝师命星上映破军,乃是凶星,其所在,必有战事。”
嬴政闻言,收起了笑容,冷冷地扫了月神一眼。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
月神被那种冰冷的目光中几乎凝结的杀意惊得背后一凉,瞳孔不觉微微收缩。
她是不是……猜错了什么……
那个道家的少女……莫非并非道家派来讨好秦王的?
凝滞的气氛在几息后被打破。
嬴政沉声道:“月神有这份精力,不妨用来看看那些对帝国有害的东西。”
月神心头一颤。
这就是说,让她不要把目光盯在“瑶光”身上了?
月神立刻将其他暗藏机锋的话咽下去,改口道:“陛下,蜃楼已大致完成,不日便可出行。”
嬴政沉吟片刻。
“蜃楼……也在桑海啊。做些准备,朕过些时间会亲自去桑海。”
“桑海位于东,临海……大概会是个不错的地方吧。”
瑶光负手站在天工机甲鸟背上,时而掐诀使出“坐忘无我”,以混元气劲护持自身。
坐忘无我,冥思坐忘,无垢无伤——此是纯阳门下御气的基本法门,固然能于战时保护自身,平时亦可凭此达到空明心境,反思真我。
因有了这一道气劲的阻拦,瑶光安然地御风而行,长发和衣袂时而微微翻飞,好似她并非在九天之上,不过是站在茵茵绿草间感受清风拂面一般。
从咸阳到桑海,一路崎岖坎坷,多有山路,若是坐马车太过费时,纵马飞驰恐怕也要十日半月。
瑶光着实不想浪费这个时间,如今从空中过去,至多不多两三日,她稍稍养个神就到达了目的地。
此刻的小圣贤庄内早已因一封来自咸阳的拜帖失去了往日的宁静。
那一封快马加鞭送来的拜帖只有寥寥数语,却使得三位当家无法不重视。
闻听儒家伏大先生有剑名太阿,我欲取之以奉陛下。不日来访。
倘若这等无礼的拜帖来自于无名之人,三位当家恐怕只会一笑置之,但是这封拜帖却是从官道行驿站快马加鞭送至,说明寄信之人身份尊贵,而拜帖最末署名瑶光——经过满月之夜咸阳落雷的事件后,大秦上下还有谁会不知瑶光是何人?
当今帝师,荣宠无二。
张良思索许久后开口:“师哥,这或许并非瑶光……真人的本意。”
伏念板着脸点头。
“帝师……名下无虚。”
“帝师此来,必是因陛下见疑于儒家,师哥可要当心……”
颜路意有所指地瞥了张良一眼。
张良前段时间偷偷离开桑海,这件事颜路并非不知。
张良回以了然的目光。
“我们都要小心些了。”
小圣贤庄就在这种紧张的气氛下等待着,直到某一天,忽然有一名弟子指向天空,惊呼道:“有什么掉下来了!”
众人纷纷放下手中的弓箭,抬头望天,一时间全都愣住了。
一道白色的影子从天空中急速地坠落下来,随着距离的接近,从最开始只能隐约看见的白点逐渐清晰起来。
蓝白二色的道袍与这片蔚蓝晴空极为相合,长袖拢风,衣袂翩飞,姿态翩然,恍若云间白鹤。
少女的神情由始至终平静如水,及至将要落地,才在空中虚踏一步,原先急坠的身体立刻缓了下来,轻飘飘地落到地上,翻飞的墨色长发缓缓落回肩上,发间的上清莲花冠映着日光,时而反射出迷离的光彩。
这位少女模样的道者落地后环视众人,最后将视线定在了气度异于众人的某人身上,微微一笑,揖手作礼。
“张三先生,又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