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自取灭亡(1 / 1)

身着蓝白道袍的少女自九天翩然而下,直如凭虚御风,其逍遥风雅正如泠泠清风、悠悠白云,与传说中的仙人无比接近,貌若桃李而瞳凝秋水,如美玉置于雾中,透出一种温润的光辉来,眼波流转间偶尔闪过寒凛的锋芒。

少女貌似弱不胜衣,却又予人凛然不可犯之感。

张良因见过瑶光在机关城内惊艳的一剑,所以很快就从那般天人临世的震惊中回神,视线瞬间被那一顶从前没有的道冠所吸引。

上次见面,瑶光仍是披着长发,不曾束发戴冠,今日一见,却全然不同,周身气质相应有了变化。

短短数日而已,果然是咸阳的那一道雷霆……

瑶光揖手为礼,微笑着说:“张三先生,又见面了。”

张良心内叫糟,如此一来,他的行踪必然会暴露,但他也很清楚瑶光没有理由要替他掩饰,他掩住那一抹仓皇,恭敬地上前还礼。

“儒家张良,拜见帝师。”

瑶光过了会儿才低声嗯了一声,正想说什么,余光忽然瞥到一抹白色,她不由得抬头望去,只见一个身着蓝白道袍的青年快步而来,远远望去,极似纯阳宫玉虚一脉的季真师兄。

瑶光瞬间恍惚起来,霎那间好似回到了终年积雪的华山,她跟着师尊于睿站在太极广场,看着师尊怎样将门派任务一一分发,使得派内井井有条。

掌门师伯李忘生门下弟子字号玉虚,其中有一人俗名季真,比瑶光早五年拜入纯阳,因此瑶光称他师兄。季真师兄是少数对门派任务非常上心的内门弟子,许多内门精英自精修剑术道法后就沉迷其中,一年闭关半年的人亦不少,季真却不是,他专修气宗,剑术有成,但仍每日为门派奔波不辍。便是因为季真天天都会在于睿这里领取汇报任务,瑶光才和他熟悉起来。

当日瑶光下山助唐军平叛,季真亦在队中,那一次刺杀,瑶光被几位师兄保护着,素来温文随和的季真师兄浑身浴血,顾不得抹去脸上的血,就那么对着瑶光大吼“快走!”,而后,万箭穿心。

几位师兄一个个死在眼前,最后,瑶光挥剑自裁。

那是瑶光最惨烈的记忆。

瑶光怎知,那一剑之后,并非碧落黄泉,而是改天换地,无论她怎样说服自己,在她内心深处始终存了一丝侥幸——若有一日,能够回返大唐,能够回到华山,该有多好。

如今乍然见到“季真师兄”,瑶光心神瞬间动摇,双眼逐渐氤氲了雾汽,情不自禁地脱口唤道:“师兄……”

恰好此时张良开口笑道:“师哥。”

颜路微笑着点头,随后看向瑶光,毕恭毕敬地双手相叠,拱手行礼。

“儒家颜路拜见帝师。”

这一句问候便如晴天霹雳,立刻将瑶光从刹那的迷梦中惊醒。

瑶光怔怔地盯着颜路看了好一会儿,似乎要用这张陌生的脸来驱散心中无数此起彼伏的回忆断片,盈满双眼的泪水硬生生被她忍了回去,她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却不是因为欢愉,而是自嘲和愤怒。

多么可笑!

她竟还不明白吗?

在这个陌生的世界、陌生的时代里,她只有独自一人,无人可依、无人可信!正因如此,她非得比往日十倍百倍地警惕自省、坚定强韧。

儒家颜路,又是儒家。

儒家为何总是这样让她难受?!

先是张良,而后是无比肖似故人的颜路,他们为何要出现!为何要一再地让她想起那些痛苦的过往!

修道的确能修身养性,但瑶光总共修道八载,又怎会那么轻易便能看破生死、离绝爱恨?自她“死”后,她甚至都无暇为自己哭一场,尚未替诸位在战争中丧生的同门举丧,她骤遭巨变、初临异世,不得不冷静自省,不得不镇定安然,生离死别之苦被她强压心底,如今遇上一个契机,顿时喷涌而出。

瑶光近乎冷笑着开口道:“原来是儒家的颜二先生,当真幸会。”

颜路为瑶光这种突如其来的敌意微微一愣,面上仍是一派谦和,和声应道:“帝师体任自然,从心所欲,闻之不若见之。”

张良听着这句话几乎冷汗都要下来了,生怕这个莫名其妙生气了的“瑶光真人”会不由分说地拔剑动手。

虽然张良也很为颜路的犀利眼光惊叹,但他更是忍不住想泪奔。

说瑶光“从心所欲”当然没错。普通人和儒家的当家见面,哪怕心中不悦总归也会掩饰一二,瑶光根本就没掩饰,相当直白地表达了出来,问题是,素来温文有礼的师哥为什么一改作风如此直白地戳穿了啊!万一瑶光恼羞成怒,他还真没把握面对那一剑!

然而这次张良完全料错了。

原本还带着几分迁怒的瑶光听到颜路那句话后,目光瞬间锐利如刀,但仅仅一息之间,瑶光周身的敌意悲愤烟消云散,她轻声笑了笑,坦然回道:“颜二先生真君子也,瑶光修行不足,迁怒先生,着实不该,还请先生谅解。”

颜路不以为意地笑着摇头。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因众生有情,故而会因欢悦喜乐而笑,为悲哀伤痛而哭,爱恨情仇,悲欢喜乐,七情动而心神动。所以,瑶光会为了同门的牺牲感到悲痛,为独自流落异世感到孤独。瑶光顺从内心所想将这种痛苦表达出来,颜路以人有七情并不怪责。

颜路不加指责,却不代表瑶光就能无止境地沉溺于悲愤之中。

道家以清静无为、天人合一为宗旨,提倡清心寡欲,以节制自身为上,瑶光却并未走这条路,反其道而行之,以“率性而为、从心所欲”使身心如一,如此想要得道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心性纯正”,因心性纯正,率性而为、从心所欲才不会危害苍生,若有所欲则满足,而后不复挂念,以此逐渐达到寡欲终至无欲之境。

颜路所点破的正是这一点。

瑶光素日所修亦有训曰爱恨不晦灵台,最终所求的便是一点不变不动的清明,喜也罢,悲也罢,发泄过后便不再沉迷。

瑶光不禁笑了起来。

“颜二先生既出此言,可入我道门。”

颜路笑答:“颜路已有师承,只得辜负帝师厚爱。”

瑶光想到历史上张良被当做道家代表便是因为他后来多般主张符合黄老之学,而眼前这个张良却板上钉钉的是儒家的三当家,她再看看面前酷似她同门师兄的颜路,似笑非笑地说:“颜二先生此言差矣。道门不比儒家,定要拜师才能入门,天下有情众生,一念起而入道者不在少数,我门可不像儒家那样讲求师承,道法传承可在天地,在心,在一念间。谁又能断言,儒家弟子便不会悟道?在我看来,颜二先生怕是已经一脚站在门内了。”

颜路微微一愣,笑而不答。

张良却狐疑地来回看了瑶光和颜路好几眼,最后被颜路隐晦地瞪了一眼才停下那种打量,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帝师远道而来,大师哥已等候多时。”

瑶光因颜路解开了半个心结,此刻看张良也顺眼了很多。

说到底,张良本人又没有说过他是哪家人物,史书上那么评断只是从张良生平来断,此刻他是儒家又如何?倘若他这一生依旧如史册所载,千百年后,他照样会被算作道家的人。

眼下张良的师兄不就是活例子吗?

名义上还是儒家的人,其实所学所思所言所行都有道家的影子了,说不准那一日就会彻底跨进门去。

瑶光这么一想,心情大好,笑着点头。

临行之前,瑶光随意地瞥了那群儒家弟子一眼,竟发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影,视线交错之时,那两个少年的神情无比震惊。

天明,项少羽?

应当和墨家一起行动的两人怎么会在这里?

墨家和儒家唯一的联系似乎……近在眼前。

瑶光轻笑一声,快步追上了先行引路的张良、颜路二人,好笑地说:“我不知张三先生是什么思量筹谋,今日所见只让我觉得,儒家似是在自取灭亡啊。”

张良何等敏锐,稍加思索就想到了原因,顿时心内叫糟。

本以为瑶光会规规矩矩从正门来访,他打着到时候让天明、少羽回避的主意,却没料到瑶光会如此毫无预兆地从天而降,猝不及防之下,两人完全暴露在她的视线中,如今再想掩饰已是多余。

他自负聪明,兵行险招,如今棋差一步,只能怪他自负。

颜路微微皱眉,见到张良神色变化,大约猜到了原因,不禁叹了口气。

瑶光想了想,补充道:“儒、墨并称当世两大显学,影响深远,陛下不得不留意。墨家已是反贼,儒家却和它牵扯不清,你们要陛下如何相信儒家忠于大秦?退一步说,即便不忠也无所谓,至少不能是谋反的窝点。倘若桑海如昨日机关城,几位当家以为,下一次来访的会是我,还是大军?”

瑶光说到这里,忽然想到一个词。

焚书坑儒。

莫非……这就是一个原因?

瑶光转身看向两位年轻的当家,两人脸色都称不上好,她想起在她的时代里,她只能从史书上略微一窥古时圣贤人杰的风华,薄薄的史册上只能记载寥寥数人,多少人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中,无论是名不传后世的颜路,还是千古谋圣的张良,千年之后,风|流云散,俱已不存。

无论他们此刻在筹谋什么、奋斗什么,最终都会化为一抔黄土,无论有没有焚书坑儒,千年之后,仍是不存于世。

这种时间错位的感慨使得瑶光心生怅然。

这种情感的变化使得瑶光的双眸中出现了近乎悲悯的神色。

人生而知其必死,因未见死,故而全力图生。

她已经知道了他们的死,却要看着他们徒劳无功地挣扎,在另一个世界,会不会有人也知道她的结局,却这样看着她在红尘间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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