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表的心思性格,王琅自认还算比较了解的——偏安江左的东晋名士很大一部分就是那种类型。
如何与这类人妥善相处?
最有效可行的办法莫过于像她昔日那位从兄,丞相王导的长子王悦学习。
王悦为人谨慎和顺,能够查看父母的脸色行事,侍奉父母神色愉悦,克尽孝道,以至于丞相王导每次看见长子王悦就高兴,看见次子王恬就生气。
在《世说新语》中,世人对王悦评价的原文是“事亲尽色养之孝”。因为子夏问孝,孔子答曰:“色难”,晋人对王悦事亲的那一句评价,可以说是对子女孝顺父母的至高赞誉。
王琅虽然不能完全学到王悦的为人处世,但她深受王家优美家风濡染十余年,本性也如浑金璞玉,用来与刘家众人和睦相处却是绰绰有余。
除此以外,由于对封神榜的修复暂告一段落,渐渐腾出空来的姜尚开始指点王琅玄门异术。按姜尚的判断,想要在现实中施展术法,至少要上溯至春秋、战国时期,才有足以支撑术法的环境,这方面的练习便主要放至梦中进行。用来推测个人吉凶祸福、气数命运的医、卜、星、相则放在平时传授。
而自从进入雒阳,姜尚又为王琅讲解起阴阳术数、堪舆风水。
他先就洛阳被东汉人称为雒阳引出邹衍的五德始终说,解释自从五德始终说风行天下,秦始皇以“周得火德,秦取代周,应为水德”,改雒阳为洛阳,换上带水的偏旁;东汉光武帝刘秀以“汉尚火德”,水克火,复改洛阳为雒阳;曹魏时以“魏为土行”,再次把雒阳改回洛阳,因此王琅所习惯的城市名是洛阳而非雒阳。
接着从五德始终说引出阴阳五行说,解释阴阳五行间的生克利害关系。
作为中国古代哲学的至高理论,几乎天地间包含的所有内容均被阴阳五行统摄,包括王琅先前在学的医卜星相,全部建立在阴阳五行的体系之上。司马迁之父司马论述诸子百家时,把阴阳家列为第一,并非没有他的道理。
但这样地位重要的理论,其艰涩玄奥的程度也是可想而知的。
王琅本自以为数学基础不错,学术数应该不成问题,却在听姜尚讲解春秋、战国年间流传的阴阳五行术时已经眉头紧皱,等到开讲《周易》,则彻底坠入云雾之中,垂着脑袋没脸见人。
倒是姜尚一脸淡然,半句敦促没有,隔天便将课程从五行换至堪舆,就着雒阳城的营建为王琅指点河洛地貌,山川形势。
王琅现在的父亲刘表被大将军何进征辟入京后,出任北军中候。
这是一个很微妙的官职,尤其在以大将军何进为首的外戚势力与以十常侍为首的宦官势力水火不容的中平年间。
一则,北军中候掌监北军五营,秩六百石,下属的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五校尉却秩比二千石。也就是说,这支驻守京师的精锐部队实际由五校尉掌控,北军中候主要起监管作用。
二则,在二十年前左右,外戚大将军窦武与党人陈蕃定计翦除诸宦官,后来事机泄漏,窦武召集北军五校兵士与宦官曹节、张奂率领的虎贲、羽林和五营士对阵,结果窦武兵败自杀,被枭首于洛阳都亭。殷鉴不远,与窦武处境相似的大将军何进还能不能信任北军力量,不言可知。
出于以上两点及一些其他缘由,刘表选择静静蛰伏,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掺和到外戚、宦官、世家间的浑水中,等候事情发展。
刘表向来是个善于处世的人,史书对他的评价是“有长者之风”,仅看同样得到这个评价,小伙伴论麻袋称的刘邦就知道世人是极喜欢和这类人交往的。
解除党禁,来到洛阳后,每日慕名前来拜访的人不少,出入王侯名士府第也没什么阻碍,刘表迅速积累起一批新的小伙伴。有这些人对自己或明或暗地的帮助,刘表在风雨欲来、一触即发气氛笼罩下的洛阳生活得既滋润又低调。
王琅与姜尚意见一致,都认为这时候卷入雒阳风波弊大于利,更何况刘表打着韬光养晦的主意,做女儿的自然不能搅局。因此每日读书治经,与刘表或新或旧的小伙伴家的亲眷小辈交游往来,再有就是儒服束发地游遍雒阳城所有能去之处,在姜尚指点下观察雒阳地利,为日后事变做些准备。
不过这时候的洛阳城内可谓是群英荟萃,名流汇聚。
在不久后的历史中大放异彩的曹操、袁绍、袁术、荀彧、荀攸、钟繇、司马防等一系列人士,此时都作为汉室储存蓄养的年轻人才,云集在天子脚下的都城雒阳为官。
王琅四处观察的举动,十分不巧地被一名有心人纳入眼底。
◇
「有人注意到你了。」
神念中突兀响起这样一句话,王琅不由微微一愣。
这段时日间,仅因一面之缘就起意与她攀谈的士人并不算少。一来是她在王家培养出的风姿气度卓然出众,衣着、行止、言谈上的习惯也天然昭示了自己的出身与教养;二来是她喜欢向人问东问西,如果想与她结交,插话攀谈的机会很多。
但这次小望特意拎出来说,显然情况与以往不同。
「知道是什么人吗?」
出于谨慎起见,王琅表现得与刚才没有不同,随着人流在街道上走走停停,同时在神念里询问首先发现异常的姜尚。
「酒垆靠窗处两簪缨士子,去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姜尚答得很快。
听小望的口气,那两名士子现在应该还在注意她,那么她走过去的时候两人一定会转换话题,不可能听到两人关于她的言论。
如果想听到的话……
王琅顿住脚步,抬头望向天空,目光自南向北移动,最后停伫在雍门西的一座高层建筑上。等周围人好奇地顺着她目光的方向,也朝雍门远眺时,王琅迅速抽身,混至酒肆窗前两名士子视野死角的一处摊位。
凡在洛阳这种大城街道上讨生活的商贩都是极有眼色的。
见王琅直接从摊上拿了一样最贵的物品把玩相看,连价格也不问就放在手边,又拿起另一样相看,知她一不在乎价钱,二懂行识货,吆喝声就停了下来,等着她挑好付钱。
王琅见他识趣,便都捡贵的拿,一边慢悠悠相看挑选,一边偷听两名士子的谈话。
几句之后,听到其中一个声音说起曾见她儒冠入客栈,钗裙出客栈,联想小望对两人的特别在意,顿时知道此人应该是猜测她身怀异术,类若刺客、游侠,从而对她起了招揽之心。
因为这种借刺杀成事的心思在东汉乃至魏晋屡见不鲜,王琅倒也不以为怪。
比如《三国演义》中曹操刺杀董卓之事虽然纯熟子虚乌有,但是史书上却明确记载曹操早年曾经潜入中常侍张让府中,意图刺杀张让,结果被张让察觉,在庭中挥舞手戟,越墙逃走。
又挑一会儿,听到那个声音说她四处观察地形、街衢,而非随意游览,王琅暗暗吃惊,心里不由猜测起此人身份。
好在古人礼节繁多,虽然交谈时一般用你、我、卿、君之类代称,用到表字的情况也很多。王琅付了帐,换了两次摊位挑选物品,总算听到另一道较温润声音的话语中有“公达”字眼。
如果不是表字雷同,那么此人应该是被称为曹操谋主的颍川人荀攸,而另一人与他交谈时口气亲近,多半是亲朋好友之类。
好吧,如果是荀攸的话,能看破她貌似四处溜达,实则观察地形也还可以理解,反正形貌上做了修饰,不怕他以后认得出来。
在心里如是安慰自己一句,王琅从袖袋内拿出钱袋,把在第三个摊贩处挑中的物品也付了帐,准备走人回家。
路过酒肆前,想着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她也不惧怕被人注意,于是用目光不着痕迹地从窗前轻轻一扫,打算看一眼日后为曹操画奇策十二的荀攸究竟是何模样。
一看之下,却是不由自主一怔。
根据刚才听声音的方位,窗前靠左的直裾士子应该是荀攸,一眼倒也看不出太多,问题是荀攸身边那人……那人!
瞬间,一件数年前的往事如潮水呼啸着涌上王琅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