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校里要求林西平所做的工作,他在平时的工作中已经尽善地完成了,他是按部就班的一个人,他不喜欢那些“教学狂”,平时的工作得过且过,只是一味上课与逼迫学生做题,到检查的时候,备课、作业、以及作业批改缺乏的很多,然后废寝忘食去弥补,累到不亦乐乎,也未见得赶的上。所以在这样的时候,林西平总是比别人稍稍轻松一些。
目前遇到的让他感到棘手的事情,就是分派给他们班里去的五个辍学生,这几个学生的姓名住址家长名字,教务处已经详细地放在他的办公桌子上了,然而,他是外来户,对这些学生姓名及所居住的村庄位置还是很不熟悉的,而且,他们有些是从小学时就辍学的学生,是镇教委教研室分来的“活死人”;有一部分是来校不久就流失的其他班级的学生,由于班级流失生参差不齐,也就平分下去了。要将这些学生找回来,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他不觉地发起愁来。
他跑到“活字典”金老师那里,问问各个学生家庭所处的大致位置以及相关情况。他看了那上面的学生的名字,对着西平说,“情况清楚的很,没有必要费心找去了,梁明博转学了,他家有的是钱,人家嫌农村教师素质低,到鲁州的外国语学校接受贵族教育去了。”
“那么,到他们的学校开张转学证明就是了。”西平说。
“到那里去,人家也懒得理你,而且跑那样远的路,”他看看下面,“许涛、郑伟也不用管他,他两个本来就是原中心小学的败类,依仗他的地痞老子,在学校横行霸道,全不把校长老师放在眼里,结果呢,酒后俩人骑摩托发飙落沟,双双致残,幸亏旁边有人,不然定是呜呼。”
“啊!才一个小学生,竟做出这样的事情!”西平说。
他也不理会,仍然看下面的名字,然后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这个巩小珍嘛,呵呵,你就找刘校长解释吧!”
“刘校长?”林西平感觉他话里有话,忙问:“你一定知道里面的故事了。”
“哼!不长出息的东西!你或许不知道,开学不久,他有事无事将这女学生叫到自己的办公室里。他做了什么事,我们不去管他,人家家长将他堵在家里,要走了三千元钱,我就知道了。”
“哦,有这样的事!”林西平愕然道。
“看来又对这个女学生有下流的举动了,不然,人家会这样?”
“他怎对这么小的学生下手!”林西平愤愤地说。
“哼!这样?这样的事情,他做的多了。”犟劲李接过话头说。
“喂,喂。”活字典对着犟劲李使了眼色,不让他说下去。
“喂什么?怕他?害人的东西,他害了一个女孩子,他害了一个家庭!”犟劲李忿忿地说,“西平也是不错的孩子。我给青年人介绍介绍我们的当家人,就是为了看住属于他的学生,不要让悲剧重新发生!这位刘先生,做民办教师那一阵,他就这样。先前老师们‘三秋会战’——拦河筑坝,他就在全镇教师会合的时候与外校的一年轻女教师胡搞,有人泄了密,被教育组长捉奸在院场草垛里,两人当即被开除。”
“怎又重返教育了呢?”西平问。
“在生产队干了三年活,苦累他没辙,在家里闹腾,他的做大队支书的哥哥心眼活,想他做什么也够呛,看在他的高中生文化,村子里又缺乏民办教师,并且教育组更换了领导,哥哥就四处打点,又让他做了民办教师。”
“他这一次可要吸取教训了!”西平说。
“教训?”犟劲李冷笑着说,“狗改不了吃屎!不久,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学校放学后,他把一初三女学生留下批作业至很晚,人家家长一时见不着孩子,去询问同村的她的同学,就如实地说了。哪里知道家长早知道他的狗出息儿!马上召集本家兄弟六人飞速赶来,学校内四处找不见人,家长火急,分散在学校周围找寻,终于在墙外的玉米田地里寻见,此时他已经解开女孩子的裤腰带,被家长看见,实实地将他拖出,死死按在地上一阵好打!后又拧到他的哥哥面前,看哥哥如何处置!哥哥瞠目结舌,服软道歉,并给人家八百元钱做了补偿,后来传出他的‘佳话’——八百元钱买了一条裤腰带!”
“学校这次怎没有开除他呢?”
“他哥哥与教育组长的关系铁的很!再说,家长那里得了钱,孩子也没有损失,他们没有继续追究,就此私了了事。”
“唉!是这样。”林西平喃喃说,“那后来呢?”
“兄弟俩都是鬼聪明,他哥哥后来到了公社做事,国家恢复高考以后,他就获得教师考试的名额,考上了鲁州师范,成了公家人了。”
“成了公家人可不要胡来了,不然,公职就没有了!”
“哼!谁说的?他就这一样毛病,恐怕要终生跟随他了。”
“后来又有绯闻了?”西平好奇地问。
“跟结婚的女教师混,跟村子里的骚婆娘混,有些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禁不住他的几双鞋子袜子就甘愿献身,他的工资,大多也就填在这些臊臊气气的狗洞里了!”
是的,林西平也记起来了!上一次的梁山泊之旅,在清风楼的晚宴上,林西平于俯身拾起掉在地上的自己筷子的那一个瞬间,在桌子的下面,他猛然看见刘端成的一只手已经从那个漂亮的斟酒女的旗袍缝隙中伸到里面去了!林西平骇的当即就在心里骂道:这是教师队伍里的败类!还堂而皇之地做领导,也不知道哪个狗肏的看走了眼让他干!
可恨的是,那酒女一点反抗也没有!
“这人心眼活,敢于花钱,现在教育局姜局长又是他师范期间的同学,不然,他能做校长吗?现在的官啊,有熟人又有钱铺路,地痞、流氓,孬种坏蛋,连同他们家的狗、驴、猪都可以做校长的,哈——哈——哈——哈!”
“犟劲李”的这一声嘲讽的笑声也把林西平逗乐了,他看看名单上的人名,还有一个李小东,再问他,他只是说李小东是一个品学兼优的好学生,至于他辍学原因,就不知道了。这需要林西平亲自去家访一趟才有结果的。
他也渐渐地觉得,陈莲英嘴里的这些“桀骜不驯”的人物,身上还存有一种正义的品格来。
他调好了自己的课程,向教务处做了必要的说明以后,前往李家峪家访去了。
位于庾阳西北部的李家峪,亦是僻薄的山区之地,满目的萧索与凄清,与他的老家林家沟没有什么二样!
“这李小东可就是当年我的命运了!可你为什么不去上学,来跳出这样穷山恶水的地处呢?”
蜿蜒狭长的山石小路,横七竖八依山就势而建的山区土房,鸡犬鲜闻的荒庄野村。与他的老家林家沟没有什么二样!
“他也许已经外出打工挣钱去了,可他是个十四岁的孩子啊!”
村子里遇不见一个人,借着一扇半敞开的大门,他悄悄地溜眼过去,但见一位中年妇女,正撅着屁股背朝他洗衣服,他轻咳了一声,唬的她回转身站立起来,两只大眼睛上下打量着他,林西平赶紧说明来意,那女人明白过来以后,又见西平长的书生模样,并不像坏人,热情顿生出来,便一瘸一拐地领着他去找李小东。
他在她的背后,一种辛酸又猛烈地袭上他了,——这山村嫁来过活的,就只能是人世间二等三等的女人!这与他的老家林家沟没有什么二样!
可怜这样的女人,本来生的残疾,却要行走在这样崎岖的山道上,遭受着人生的第二种磨难!
她的真诚,哪里不肯像是他的母亲!她领着他,一直领到李小东的家里。
一所破旧的房子,石片瓦片垒成的围墙已经大半倒塌下去,玉米秸高粱秸补充上去,陈年的旧屋,因着风剥雨蚀,墙体表面的灰白石灰皮已掉去大部,房子矮小的很,进门须稍弯腰才能入内。里面黑暗而且潮湿,一股浓浓的馊臭气味直呛人的鼻息,古旧的八仙桌上摆满碗筷盘碟,椅子上存放了许多破旧的衣物,外屋里是一张床,上面躺着一个中年人,裹在单薄的印花家织布被子里面,其形容瘦削干黄,一种极病重的样子,听了那女人的解释,他从干瘪的嘴里冒出微弱的招呼:“老师,您坐啊,坐啊。”
“偏瘫很多时候了,小东娘也改了嫁,家境很贫的。”那大妈说。
“哎——哎——”男子叹息的声音,“小东…小东……他在西坡地里干活呢。”
林西平已经知道李小东这个家庭的全部了,这样的状况,他怎能上学呢?然而他的品学兼优,着实让林西平心动,他决定亲自见见他,并且想办法救助他!
他现在感觉自己很伟大,因为他现在的状况总是比这孩子要好一些,他的善心即刻就要像菩萨,有了普渡人的胸怀,他感觉自己就是李小东的大山,就是李小东的父亲!他感觉自己浑身很热,浑身很有力量。他匆匆辞别那男人女人,往西面去了。
他站到李小东面前的时候,不由得又惊住了。——这哪里是一个十四岁的孩子!黑油的干瘦袒露的上身,肋骨高蹦起,杂乱的头发里,笼罩着一层焦黄的尘蔼,他的那一双大眼,透露出憨厚与睿智,裤管高挽在膝盖上,他的那一个淳朴的笑,使林西平感到他的可爱与可怜!
“我的母亲在父亲偏瘫以后不久,就改嫁走了,”他说,他的表情很平静,“她厌倦了这种痛苦的日子,嫁给一个退休的煤矿工人,做起了三个孩子的母亲。我不能眼睁睁看到我的可怜的父亲饿死在病床上啊。”
“那么,你靠什么养活你自己和他呢?”西平问。
“就靠我脚下的这一片田地先维持着。”他说,“我的叔伯们于开春后教给我栽种黄瓜甜瓜,成熟了挑到集市卖掉,换点钱来给父亲抓药,总算有了点希望,眼下又到了白菜萝卜下种的季节,我要狠狠地种上一大片,还会有好的收成的。”
“你还是回去上学吧,你现在是暂时的想法,应该想长远些啊。”
“算了吧,老师。我也知道上学更有前途,但是眼下我上学需要钱,父亲治病需要钱,我往哪里弄去?”
“这个嘛,我刚才考虑过了,我可以帮你的。”
“不!”李小东瞪了大大的眼睛,“可使不得,我知道你们做老师的工资也很低的,还是经常拖欠,你们也不容易的。”
“我们大家要努力,共同度过难关,要知道明天一定是美好的。你要跟我回去上学啊!我可以把你的情况向学校汇报一下,争取减免你的所有费用,广泛发动学校募捐,尽快治好你父亲的病!”林西平兴奋地说。
“说句不礼貌的话,老师啊,你要这样做,我就不理你了。”李小东显得有些焦躁,“我也不能保证自己能上名牌!如果那样的话,上学有什么好处啊?大批没有关系的大学生找不到工作;成绩低下的学生靠有本事的老子照常有好的工作,还管什么上学不上学!像我这样的背景,即使将来上了一般的大学,还会有什么好果子吃!你且不要说刘端成,三天两头跟学生要钱,他的眼里还有什么学生!你看他开会的那副德性,一个十足的社会流氓!真奇怪他是怎样当上校长的。这费那费,天天要钱,他哪里关心别人的死活!唉!现在村子里要钱,医院里也狠命地要钱,整个社会就是一个嗜钱的怪兽!老师啊,你顾得了我么?我出生在这样贫穷的山村和这样不幸的家庭里,我认了!但意志让我顽强起来,怜者不受嗟来之食!我不要大家的帮助,我要靠自己双手的劳动!呆过了这一阵子,有了一点积蓄,过上几年,我会背着我父亲离开这里外出打工,那也许有我的希望所在。”
林西平也许是震惊了,也许是自卑了,他呆呆地看着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在这样家境的面前,还有他自己的家境面前,感觉到自己的渺小。他一个小小的教师,有什么能力拯救他!
我是多么的渺小!我为什么还要自大!我还要做什么教育!
“无所不能的观世音菩萨啊,你自卑吧!为什么不来救他,他是十四岁的孩子啊!”
没有什么办法了!他只有按照犟劲李的办法,各处地做假造的转学证明和病假证明了。
校园的墙壁亦粉刷一新,墙壁上鲜红的油漆大字也满满地捶上了让学生见字奋进的口号,楼前楼后清扫的如镜子一般,镇上的警车来来往往演练了好几次,刘端成的迎检汇报材料已经修改了几十次;镇教委会计魏殿忠把假工资表无比真实地算过上百遍;邢介生从派出所的户籍管理处抱来全镇户口本查学籍备用;迎省宾的鲜花、花环、彩带,瓜子、香烟、水果,车辆、女教师招待、酒店安排业已准备停当。
庾阳镇教育系统迎接市、省教育大评估的准备工作似铁桶钢桶一般又圆又硬。
凡是与之有关的人员,恐怕在检查的前一天晚上,都度过了一个难以表述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一早,各方面严整以待,共同进入一种紧张的迎检状态,那气势态度,丝毫不逊于封建官吏的恭迎圣驾!
都提着兢兢战战的心等到大约十点多钟,消息从市里到区里,又从区里到镇上,一径地传来,说:“庾阳镇乃全省放心乡镇,没有检查的必要!”
全镇上下一片欢腾,将那些真的假的档案材料一并收起,生活迅速恢复到原来的状态。
刘端成在学校食堂里大摆宴席,犒劳级部主任以上的所有领导,因为在这些天里,大家确实狼狈疲惫,轻松一下是完全必要的!一时间学校食堂里,觥筹交错,酒气熏天,叫声喊声不绝于耳。所有没有任何官衔的任课教师亦得到丰厚的犒赏,——大家笑嘻嘻地跑到学校餐厅,每人领取三个胖胖的白面蒸馍,还加上了一碗香喷喷的大锅菜——粉皮炖白菜。